罗三郎都不太记得他是怎么回到自己人身边的,他尽力避开所有人,忍着疼,忍着屈辱,忍着想嚎啕大哭仰天大骂的冲动。在军营里,他扒下来一具尸体上的衣服胡乱穿在身上,因为右手已经废了,所以穿衣服对他来说也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
然后他用布条缠住头,带上皮盔。
幸好还有战马。
他没敢直接去见罗文,他先是找到了罗二郎。
罗二郎不是他的亲哥哥,他们这些包衣奴没有自己的名字,家主赏什么名字就是什么,他叫罗三郎,是因为他在这群包衣奴中论年纪排第三。罗二郎看到摘掉头盔的罗三郎吓了一跳,随即眼神里冒出来一股能杀人的火。
“我先带人回去处理尸体,那小子有一句话没说错,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不能为少爷添乱,万一影响了少爷的前程咱们也跟着完蛋。少爷正在面圣,没办法禀告他了。你先休息,找人包扎伤口。我带人去,等我回来再说。”
罗三郎也没别的主意,只好先找地方躲起来让人给他重新敷上伤药包扎。
罗二郎带着其他家奴赶回去处理尸体和那军营里留下的痕迹,他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暴露出来。一旦被别人知道的话,尤其是今儿落了下风的虞啸和李伏波若是知道,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事捅出去。
他们罗公子倒了臭了,那两个人受益最大。而且论家族势力,虞家也好,李家也好,对罗家都没什么忌惮。
还有就是,如果这件事被大将军罗耀知道的话,以罗二郎对大将军的了解,他知道自己和那些家奴们会是个什么下场。大将军为人肃正严苛,即便是对家中奴仆也用军律约束。少爷怎么做错大将军最多骂一顿,打一顿,还能如何?可他们这些没地位的奴才,比狗命还贱。
就在罗二郎心事沉重的带着人赶回那军营收拾残局的时候,杀了十几个人却平静的好像只是折了支花捉了只蚂蚱的方解正在想自己的退路。杀人于他来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恐惧和抵触,之所以说折了支花捉了只蚂蚱,是因为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不值一提。但这两件很小的事,都能让人有些开心。
杀了要杀自己的人,难免会有些开心。
骑马狂奔的方解到了土城不远处,把战马丢在林子里,然后借着地形和荒草的掩护,猫着腰压低身子冲到土城外面。战斗已经结束,没有人再注意外面是否还有人想偷偷进来。土城里的士兵正在整顿队伍,两千多右祤卫的士兵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即将撤离,返回他们在帝都的驻地。
方解贴着土城的城门往里面看了看,发现城内的队伍已经在聚拢。他小心翼翼的探视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注意这边,随即一闪身钻进土城。
他刚要往人群那边潜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大喊道:“站住!”
方解下意识的顿住脚步,手放在距离腰畔横刀很近的位置上。然后他慢慢转身,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只见一个有些发胖的校尉,从一堵土墙后面走出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瞪着方解问道:“你是哪个队的,怎么到处乱跑?一会儿队伍就要开拔回营,到时候把你自己丢在这再想回都回不去!”
方解刚要编个谎话,那个胖校尉又问道:“憋不住了,撒尿?”
“嗯嗯嗯”
方解使劲点头。
“滚回去入列!你鬼鬼祟祟的冒出来吓了老子一跳,尿一半差一点憋回去!妈的……本来就逆风尿了一裤子了……”
胖校尉摆了摆手,表情微怒。
方解连忙道歉,然后如蒙大赦一般一口气跑向队伍集结那边。他也没时间去理会那么多了,把头顶上的皮盔往下压了压,然后低着头钻进队伍里,找了个位置站好。那胖校尉整理好了衣服,扫了一眼没注意到刚才那小兵跑哪儿去了,他也没在意,和几个校尉商议了一下随即向别将禀报队伍已经集合完毕。
领兵的别将嗯了一声,摆了摆吩咐道:“大将军军令,土城防御的任务完了即刻开拔回大营。各团校尉校对人数,别少了人。”
听到这句话方解心里一惊,唯恐几个校尉挨着个的点名。可没想到那几个校尉根本就没点人数,象征性的走了一圈随即宣布队伍起行。方解在心里松了口气,心说多谢诸位校尉大人犯懒。
可他后来一想这不是那几个校尉犯懒,而是因为大隋的战兵素质极强。清点人数不过是例行公事,根本不用特别在意。那些校尉和那个别将根本就不会去想自己的队伍会不会少人,惯性思维下,他们更不会注意队伍里多了一个人。这是自信,也是对手下士兵们的信任。
从演武场走到帝都,最少需要一个多时辰。进入帝都再走到右骁卫的大营,最少还要一个多时辰。所以领兵的别将也不敢耽搁,唯恐到了天黑长安城门关闭。队伍很快起行,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前进发。
……
……
一路上一直低着头跟着队伍跑,方解的脑子里把今天发生的事仔仔细细的过滤了一遍。将他引到演武场来的那几个人,说不得真的是兵部的官差不是假扮的。而他们没用兵部的马车,正是怕在别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所以说,想要杀自己的人肯定是兵部的人。
可他到了长安之后,根本就没得罪过兵部的人啊?
去兵部衙门办理手续的时候,他是陪着小心带着谦卑。虽然没有塞进去一个铜钱,倒也没受什么刁难。边军举荐的信核实之后用上了兵部印章,很顺利的就拿到了兵部的勘核。方解知道,肯定是卓先生帮了忙。
正因为如此,他说什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兵部会有人要治他于死地。他只进过兵部衙门一次,之后和兵部的人再无来往。而且有卓先生从中帮忙,那些兵部的官员不应该难为他才对。
一路小跑一路想。
方解还是理不出多少头绪,可以确定的两件事,其一,自己到了帝都之后没得罪过人。其二,如果非要和兵部的人扯上瓜葛,那么肯定和樊固的事脱不了关系。想到这里的时候方解心念一动,心说难道和死在樊固的那些兵部官差有关系?难道兵部的人查到了自己杀人的事?
心神一凛。
方解知道自己在帝都的日子不会太平了。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方解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楚。兵部的人想杀自己,但因为有卓先生,或是其他什么缘故,以至于那些人不敢明目张胆的对自己下手,甚至不敢夺了自己参加演武院考试的资格,只好在背地里做手脚。
将他引入演武场,借刀杀人。
毫无疑问,罗文就是兵部的人借到的一柄锋利之极的刀子。若不是方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信罗文,不然真没准就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以他对那些世家子弟的了解,他知道罗文在夺得头名之后必然容不得自己。
攻破土城必须联合另外两个人的办法是方解想到的,罗文依靠着这个上位,这件事他决不允许传出去,所以他肯定要杀方解。方解在给罗文出主意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层。世家之人,从来不会在乎一个无名小卒的死活。
尤其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无名小卒。
罗文带兵离开之后,方解就开始布置。军营里不缺武器,用这些武器杀人对方解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的时候,再仔细一些的事也推测不出来了。他停住这个方向的考虑,开始计算着如何脱身。
半路上都随时有可能被人认出来他不是右骁卫的兵,更何况回到大营?只怕进了大营各队士兵返回自己的帐篷,方解立刻就无可遁形。所以想要脱身,就只能在回长安城的半路上想办法。
方解开始故意减慢速度,不会慢的非常离谱。而是缓缓的减慢,让后面的人逐渐超越自己。这个过程很慢,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他才成功的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不得不说的是,右骁卫的士兵素质极好,就这样一路跑着,出去近十里路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因为累而掉队。
当然,方解是肯定要掉队的。
队伍又向前急行军五里之后,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刻意坠在最后面的方解。他开始跑偏,到了官道一侧的时候迅速扎进路边深沟的草丛里。为了排除积水,官道两侧都要挖出来沟壑。正是草浓的时候,方解滚下去之后找个最茂盛处迅速钻了进去。
透过草丛,见队伍渐行渐远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掉队,方解这才缓缓的舒了口气,然后躺在软软的草上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
触碰到了右臂伤口,很疼。
看了看自己的伤势,他不由自主的想起进城之前沐小腰对他说的话:“老瘸子的实力我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必然是善用左手的。他左手劲气流动远强于右手,如果万一要对付他你要小心他的左手。”
方解喜欢用刀,所以他也看得出来老瘸子左手掌心里的刀茧。
但方解不会告诉任何人,断右臂,可绝不仅仅是为了练老瘸子的左手一式刀。
……
……
方解在草丛里一直等到右骁卫的队伍消失在视线里才敢站起来,看了看身上这身右骁卫的战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就在他有些发愁该怎么进长安的时候,忽然看见官道上浩浩荡荡又来了一队人马。他连忙躲藏在暗处,唯恐是朝廷的某位大人物从演武场返回城内。等那支队伍到了近处他才稍微安心一些,那一连串六七辆马车百十人的队伍看样子不是官府的人。
打头的是十几个骑高头大马的人,没穿官服,但鲜衣怒马颇有气势。因为大隋缺马,能骑着高头大马的即便不是官军或是官府的人,也一定有朝廷背-景。因为一般的富商,绝不敢这么招摇。
躲在草丛里的方解没敢动,等马车到了跟前就注意到了上面插着的一面天蓝色旗子。每辆马车上都有,上面绣着一行红色大字。
货通天下
方解心里一动,随即忍不住笑了笑。敢这打出旗子的也不知道是哪家商行,竟然这么大的口气!
货通天下,这四个字拉风到了极致。
就在他有些嘲讽的目光落在那旗子上的时候,忽然感觉身边有些异样。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握住了横刀的刀柄,侧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着一个胖的几乎都已经成了球的中年男人。
这个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袍,前心后背却都被汗水浸透的胖子正一脸诧异的盯着他。
太突兀,这个胖子竟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方解身边不足一米的地方!
方解毫不怀疑,如果这个肥球想杀自己,自己在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情况下,就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
紧跟着,方解就被自己看清楚的一幕惊的瞪圆了眼睛。
那肥球蹲在他身边,蹲在一棵野草的叶片上。
野草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那肥球随着野草轻轻摆动!
大犬是轻功高手,可大犬的轻功如果和这个肥球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那么重的身子蹲在一片草叶上,而且竟然还能随风摆动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方解忍不住往后爬在退出去,瞪着那胖子问:“鬼?”
在任何人的常识里,人都做不到这样。鬼才能,比落叶还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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