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这道诏令,说实话,出乎了袁绍的预料。
袁绍约略猜料到了,李傕、郭汜败亡以后,不管继掌朝政的人会是谁,可能都会少不了笼络他,但一则,朝廷才迁到许县多久?而朝廷给他升官的诏令就已下到;二者,还居然是以大将军此职授任与他,这两点,袁绍却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没有预料到的缘故有二。
其一,袁绍现任的右将军此职是今年年初,正月时,朝廷才授给他的,距今只大半年罢了;其二,大将军与右将军两个职位,尽管同为重号将军,然论地位之尊卑,可谓云泥之别,一下从右将军升迁到大将军,只以“超迁”二字,且不足形容,用后世的话说,简直就是坐火箭。大将军位在三公上,那是比太尉还要尊荣的!说是人臣之极,半点也不夸大。
本朝以来,凡能出任大将军者,基本上都是秉政朝中的外戚,如灵帝时的何进。
想那何进,屠户出身,却一任此职,满朝公卿在其面前,皆俱为下流,再是右姓、冠族出身的士人,就像袁绍,也无不都得在其门下俯首听命从事。大将军之荣贵,由此可见。
当年在何进门下听用的时候,袁绍也曾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能出任辞职,那肯定是要比何进做得更好,更威风的,却不算长的五六年过去,大将军这个职务,在他完全没有预期的时候,就忽然落到了他的头上!袁绍此际的心情,当真是惊喜交加,愉快十分。
只是略有美中不足,现下他不在朝中,而是远在冀州,且只得了“大将军”,没有同时得拜“录尚书事”。若是他现在身在朝中,又若是同时得了“录尚书事”,那就可算完美了,才是真正的可以比与何进,才是真正的军政一把抓,权倾朝野。
不过世上之事,本没有十全十美,一边接受着僚属们的祝贺,袁绍一边矜持地坐在主位上,抚须举杯,尽力掩住内心的喜悦。
淳於琼、郭图、辛毗、辛评、沮授、审配、田丰、许攸等等,袁绍帐下的这些大吏,都出席了今晚的这次庆贺酒宴。诸士一一上前,向袁绍祝酒,袁绍来者不拒。
淳於琼等人也个个都是欢喜,吹捧赞誉之辞,不绝於袁绍之耳。
堂上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一吏大约是喝醉了,大声说道:“圣上虽然移驾到了许县,荀贞之虽然得了车骑将军、录尚书事,又如何?这大将军之职还不得拜给明公?我想,荀贞之他倒是想任此职,只是他不敢!”
旁边一人凑趣,问道:“为何不敢?”
这饮醉之吏,摇摇晃晃地站着,拿出睥睨的姿态,说道:“因为有明公在!所以他不敢。论名望、论地位、论出身、论能力,他哪一点能与明公比?要非不是明公不屑去迎那……”
话到此处,坐在他旁边的人慌忙拽住他的袖子,制止了他再往下说。
但是这醉酒之吏的话虽没有说完,听见他说话的人,却都已知他下边想说什么,他想说的自然是:要非袁绍不屑去迎刘协,那么现在秉政朝中的,又哪里会有荀贞的份,必然是袁绍。
瞧不起荀贞的话,当众说或亦无妨,可刘协说到底是今之天子,这种轻慢君上的话,却是万万不可公开来讲,故而这醉酒之吏被及时阻止。
然此话听入到袁绍耳中,袁绍却觉得他说的甚有道理,很合自己的心意,慢慢地品着玉碗中的葡萄美酒,想道:“可不是么?如果勤王迎驾的是我,哪里还有他荀贞之什么事儿?不但大将军,录尚书事也将是我的囊中之物!现而今,执政朝廷,为海内瞩目的,也将会是我!”
沮授等,包括曹操建议袁绍迎刘协的时候,袁绍不愿意迎,现在刘协被荀贞迎到了许县,遥闻到荀贞现已执政朝中,他却又不免泛起失落之情。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事情已经演变成了这个样子,刘协已然到了许县,除非他发兵去攻,把刘协抢到邺县来,否则他就得接受眼下的此个既定之现实,——而发兵去攻,明显又是不可能的。尽管失落不免,好在大将军此职,朝廷授给了他,也算是让袁绍的失落得到了些消减。
……
堂上诸吏中,左首上位有一人,虽是也带着笑容,他的一双眼却时不时地瞟向对面的两人,不被人注意的时候,其脸上露出嫉妒和狠辣的神色。
这人正是郭图。
与拜袁绍为大将军这道令旨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三道令旨。
这三道令旨分别是下给淳於琼、沮授和审配的。
令旨的内容非为其它,也是授官,给他三人分别授了不同的官职。
拜了淳於琼为杂号将军、拜沮授为中郎将、拜审配为骑都尉。
杂号将军也好、中郎将也好、骑都尉也好,朝廷授任的官职,对淳於琼、沮授、审配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他们现是袁绍的股肱,与袁绍荣辱与共,袁绍又待他们甚厚,他们既不缺钱,也不缺权,则朝廷任给他们的官职,最多只是让他们在名义上有了朝中的品秩,实际上并无任何用处,他们又不会因此就到朝中去做官,所以淳於琼三人对此,并没有特别的喜悦。
可是落在郭图眼里就不一样了。
为何朝廷只给他们三个任官,不给他郭图任官?却就引起了郭图深深的嫉妒。
毕竟天使杨琦还在邺县,袁绍需要顾忌影响,因此今晚的庆贺酒宴,没有持续太久,——如果痛饮到天亮,搞的时间太长,那么杨琦回到许县后,说不得也许就会将这件事说与朝中公卿知晓,那有可能朝中的公卿大臣们就会议论袁绍,说他渴慕名禄、没见过世面、沉不住气等等之类,袁绍是个要脸面的,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故是未到三更,酒宴便就散了。
郭图回到家,一晚上没睡好觉。
次日一大早,他就起来,略做盥洗,即奔袁绍府,求见袁绍。
昨晚酒宴散后,袁绍没有立刻就睡,而是与他的妻妾、诸子又弄了个家宴,再做庆贺,直喝到鸡鸣才罢,这会儿刚刚睡下。
因此郭图到后,只能在堂中等待,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袁绍睡醒,起来吃了些饭,听得郭图在堂中等候,遂来堂上与他相见。
见袁绍进来,郭图慌忙起身,下揖行礼。
袁绍按了按手叫他坐下,迈步往主位上去,顺便问郭图,说道:“公则,我怎么听说你一大早就来了?”
郭图恭恭敬敬地答道:“图有要事进禀明公,故此一早便来了。”
袁绍到主位坐下,端起俏婢奉上的热汤,抿了口,问郭图,说道:“是什么要紧的事?”
郭图说道:“禀此事前,图敢再贺明公得朝廷大将军之拜。”
袁绍嘴角露出笑容,却是故作不在意,说道:“昨晚不是已经庆贺过了么?何须再贺!”
郭图说道:“明公,此前监军等建议明公迎天子,当时图反对监军的提议,於今观之,到底还是图对了,监军错了。”
袁绍“哦”了一声,说道:“怎么说是监军错了,卿对了?”
郭图说道:“明公虽未迎天子,可这大将军之职,荀贞不敢妄居,却最终还是只能拜给明公,由此可见,明公尽管人在邺县,威望却是已远震朝廷,想来此时朝中的公卿大臣们,必是悉愿以明公马首是瞻!此乃虽未迎天子,而已得其利。明公,如按监军等的建议,迎天子,则明公至多也不过是如现下,得一个大将军的封拜,然却有天子在侧,难免就会万事不能如意,事事都要请示,则是虽得大将军,亦得其弊矣。两者较之,岂不就是监军错了,图对了?”
袁绍抚须而笑,说道:“公则,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刚才郭图再次祝贺袁绍的时候,从席上起了身,袁绍叫他坐回席上,问他说道:“你说有要紧事情禀我,是何事也。”
郭图谢恩坐下,说道:“明公,昨晚酒宴散后,图闻审配回到家后,又在家中痛饮达旦!”
袁绍不知道郭图说这件事情是为什么,昨天晚上酒席散后,他也又喝了挺长时间的酒,这有什么可以值得奇怪?便问郭图,说道:“征南或许也是因为我得拜大将军此任而感到高兴,因是到家之后不能就寝,遂便又多饮几杯,亦无可厚非也。”
郭图说道:“明公,若他是因明公得拜大将军感到高兴而痛饮达旦,也就罢了,可是明公,图担心他不是因为此故!”
袁绍不解郭图之意,说道:“不是因为此故?公则,你想说什么?”
郭图说道:“明公,图还闻之,杨琦这回到邺县来,除了给明公带来了朝廷的诏拜和和天子的赏赐以外,并给审配也带来了不少礼物!这些礼物,是荀贞之托杨琦转送给审配的。”
袁绍迟疑了下,说道:“正南与车骑是故识,车骑托杨琦给他送来些礼物,这好像……,好像也无可厚非,没什么可奇怪的啊。”
郭图肃容说道:“明公宽任,不疑属僚,此是图等之幸也!可是明公,荀贞之通过杨琦给审配送礼此事,恐怕没有明公想的这么简单。”
“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
郭图说道:“明公,若只是单一送礼,或无可疑,但若把这几件事放在一处,就非常可疑了!”
“几件事放在一处,哪几件事?”
郭图说道:“明公,便是审配昨晚在家痛饮达旦、荀贞托杨琦给他送来礼物、朝廷拜审配为骑都尉,这三件事若是放在一处看,明公,岂不可疑么?”
袁绍呆呆地想了片刻,说道:“可疑么?”
郭图说道:“明公,这三件事,图调整一下次序来说,再请明公品味。”
“怎么调整?”
郭图就将这三件事换了个次序,再次向袁绍说这三件事,说道:“明公,朝中拜审配为骑都尉、荀贞托杨琦给审配送礼、审配昨晚在家中痛饮达旦。明公可觉出其中的可疑之处了么?”
这三件事被郭图这么一调换次序,再来品味,还的确好像是有些蹊跷的地方了,好像这三件事就有了因果关系,而且其中好像还包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公则,你的意思是说,朝廷拜审配为骑都尉,此是车骑之意,而车骑托杨琦送礼给正南,是除了任官以外,对正南的进一步拉拢,并且可能还有什么私下的话,叫杨琦告诉正南,正南因此而昨晚回家之后,又痛饮达旦?”
郭图说道:“明公英明,图正是此意!”
袁绍沉吟了会儿,说道:“公则,若按你的这个推断,你觉得车骑会让杨琦对正南说什么话?”不等郭图回答,猜测说道,“会是叫杨琦劝说正南投奔朝廷么?”
郭图说道:“明公,不可不防!是有这种可能。”
袁绍抚须笑道:“公则,你若是有此忧,我觉得完全不必。一则,正南其人,我颇了解,他是个刚直的性子,非两面三刀之小人也;二则,他若是果然想投朝廷,我也不会拦他,他大可投去!”
郭图又是赞颂不已,颂扬了好几句袁绍宽仁,继而说道:“明公,审配如因荀贞之的拉拢,而动了改投荀贞之的心思,往奔朝廷,实际上也还无妨,可问题,如他不奔朝廷,怎么办?”
“如他不奔朝廷?”袁绍明白了郭图的意思,面色微微一变,抚须的手不由停下,说道,“公则,你是怀疑正南他会做荀贞之的奸细,留在邺县,而向荀贞之通风报讯,卖我冀州虚实?”
郭图却是不肯往下说了,反而他好像只是在就事论事,拿出公正的模样,说道:“明公,目前为止,这些都只是图的猜测而已,现尚无有真凭实据,图也不敢乱言,只是却究竟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一切还得请明公明断。”
他虽不肯再往下说,可他上边的那一番话说出来,已经在袁绍心中埋下了怀疑。
袁绍抚摸胡须,思忖不语。
郭图悄悄窥视袁绍表情,他非常了解袁绍,知道袁绍定是已对审配起疑,憋闷了一晚上的嫉妒之气,总算是出了一些。
——原来郭图今日求见袁绍,为的正就是宣泄昨晚的嫉妒怒火。却说了,既然是为了宣泄嫉妒,则得了朝廷官职授任的不仅审配,还有淳於琼、沮授,那这郭图今日为何只谗毁审配,不提淳於琼、沮授?这是因为,淳於琼是颍川人,与郭图乃是一党,他当然不好拿淳於琼出气;沮授尽管比审配更为可恶,但通过之前的几次交手,沮授现在还颇得袁绍的信任,也不好下手,所以,郭图就选择了先拿审配做个解气的。
恶气既然已经出了小半,再就着此事往下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郭图且复深知欲擒故纵之理,明白欲速不达,该缓的时候就得缓一下,於是就不露声色的转开了话题。
他问袁绍,说道:“明公,麹义为公孙瓒所败,至今已经多半个月了,他之此败,对我冀北方面局势的影响不小,不可轻饶!不知明公打算如何处置於他。”
袁绍回过神来,说道:“麹义……,公则,你是什么意见?”
郭图面露狠色,左手拽住右手的袖子,将右手提起,并指为掌,向下狠狠一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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