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有力量相等之意,“敌国”可以理解为敌对之国,也可以理解为地位、势力相等的国家。
前汉吴楚反,周亚夫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大侠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此话传出,天下骚动,都说周亚夫得了剧孟,就好像得到了一个敌国。本朝肇建之时,遇到战阵不利,诸将便有惶恐畏惧,失去斗志者,刘秀差人去看吴汉在做什么,而吴汉意气如常,正在修攻功之具,刘秀感叹:“吴公差强人意,隐若一敌国矣。”
这两个敌国皆是“相当於一国”的意思,隐若敌国,意为称赞某人的作用相当於一个国家。
可是若只从表面来看,似又可理解为:好像是一个敌对的国家。
那么荀贞用这个词来形容曹操,究竟其本意是何?
曹操不禁心头再跳,心里越乱,神色越稳。
又一声喟叹传入王邑耳中,观之,仍是曹操所发。
这回不需要满宠再来做捧,荀贞笑问说道:“贤兄,贞欲留兄在朝,为贞臂助,兄不作答复,却怎又发作喟叹?”
曹操跪坐席上,不高的个子挺直腰杆,黑脸上满是肃穆,仪态从容,目视荀贞,说道:“既然公亦以知己待操,称操为兄,所谓情投意合,操就不拘俗礼,不自量力,斗胆以兄自居了。”
“贤兄,你我之间本不该拘礼。贤兄拘礼,此兄之过也!贤兄,贞虽有三个兄长,然在贞童幼、少年时,三个兄长便或早夭,或染疫,相继故去了,贞今在世,父母已逝,兄弟皆无,孤身一人耳,常觉孤单,一直都很希望能再有一个兄长!贤兄若肯以弟待贞,贞求之不得。”
“元亨利贞”,荀贞本有三个兄长,他排行第四,但他的三个兄长在他小时就皆已亡。
曹操说道:“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贤弟,你所编撰的《诗十九首》一书,我不仅翻来覆去地吟诵过多遍,爱不释手,而且还曾数次召我府中及郡中的文采飞扬之士,共作议论。贤弟,你可知为兄最好其中的哪一首么?”
“愚弟不知,贤兄请说。”
曹操说道:“‘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此章,愚兄最喜也!“
荀贞问道:“贤兄为何最喜此章?”
曹操曼声吟道:“‘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贤弟,‘立身苦不早’、‘荣宁以为宝’,这两句正触动我心!
“贤弟自称已过而立之龄,却还一事无成,反睹愚兄,我我今已过不惑,却又有什么成就可言呢?
“昔年讨董,贤弟与孙文台大胜董贼,兄却进战不利,为贼所败;故兖州刺史刘岱被黄巾贼刺死,我得州府吏万潜和陈宫等推举,领兵讨伐,然又进讨不利,旋即,贤弟你众望所归,在兖州士民的相迎之下,入掌兖州,兖州黄巾因是而定,陈宫弃我而去;愚兄西太原以后,虽襄助王公,总算是打赢了一场仗,击破了白波黄巾贼,然微末小功,不值一提。
“此次勤王,又先是顿兵於下邽,不得寸进,复止步於渭北,实於贤弟大败二贼无有助也。
“贤弟,观为兄自入仕以今的这二十余年,如今唯一可为人称道的竟还是愚兄当年为洛阳北部尉时悬五色棒此年轻意气之事。贤弟,你可知太原的那些士豪背后怎么称呼我的么?”
荀贞问道:“怎么称呼?”
“呼我为‘棒公’。”
曹操是永寿元年生人,今年虚岁已然四十二,他二十年那年被举为孝廉,入朝先被任为郎,不久出为洛阳北部尉,算起来,他的仕宦之途,到今的确已是二十多年,差不多二十二年了。
帐中戏志才等人闻得曹操此话,有城府不太深的如宣康等,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棒公”二字,的确不大好听。
这个称呼,倒也不是曹操临时杜撰,而确实是有。曹操为政,有法家之风,乱世用重典,他在太原用法颇重,有轻猾之徒,口损之辈,便在背后以此称来呼他。
荀贞说道:“一时之成败,焉能视英雄?贤兄之能,弟知!那些俗子所言,贤兄不必在意。”
曹操苦笑说了一句:“我对此的确是不在意。”顿了下,接着说道,“然而贤弟,自中平元年,黄巾乱起至今,愚兄一直都在州郡,没有在过朝中,并且即便以往,愚兄也仅是短短数年在朝,曾为郎、为议郎而已,愚兄实无佐政之能,与其在朝中备位,食禄而已,贤弟何不仍留愚兄在地方,为朝廷安抚百姓,讨定不服,以此助贤弟成再兴我汉室之功?”
说到这里,曹操又发出了一声喟叹,————这已是他短短时间之内的三度发喟。
王邑观之,见坐於席上的曹操,此时显出慨色,间杂期冀之状。
曹操三喟罢了,说道:“操之此生,唯望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做征西将军,然后其墓题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足矣!”诚恳的看着荀贞,说道,“为兄的志愿,贤弟可能理解?可能玉成?”
荀贞默然良久,亦作感叹,长叹之间,环顾帐中诸士,说道:“如果天下人皆如我贤兄,怀忠君报国之心,踏实务本,勤恳愿劳,则天下何至生乱,又虽乱而何愁不能速定?”迎对曹操的视线,也拿出诚恳的模样,与曹操说道,“贤兄志愿,愚弟已知矣!既然兄的志向如此,弟怎能不给予乐助?留朝云云,不复再提,如何?”
曹操大喜,起身下揖说道:“我就知道贤弟一定会懂我、知我!”
“然……”
“然?”
荀贞微笑说道:“太原一郡之地,实不足以展贤兄之才。刚才我也听出来了,贤兄看来是真不愿意做并州刺史,那我就上表朝中,举贤兄幽州刺史!”
曹操瞠目结舌,张开嘴来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他已然一辞并州,二辞留朝,如果再三辞幽州,他又该用什么借口来讲?
细细想来,幽州刺史此任,他还真是不好找到借口推辞。
他不愿意做并州刺史,可以用袁绍已经上表高干出任并州刺史,且高干深得并州士民拥戴等等为借口;不愿留朝,可以说自己没有佐政之能,希望可以带兵讨贼,可是幽州刺史呢?
上任的幽州牧刘虞被公孙瓒所害,现下幽州,不但朝廷还没有表任新的长吏,袁绍等有表举资格的诸侯们也还无人表举新的幽州刺史,只有一个刘和被鲜於辅、阎柔等推举为主,可那明显是做不得数的,也就是说,幽州现下无主。辞做并州刺史的借口,用不了。
幽州现在战火连天,曹操刚刚才说过,他的志向是为朝廷讨贼平乱,则把他任为幽州刺史也是正合他的志向。辞留朝廷的借口,亦用不了。
这个时候的曹操,追悔不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勤王,他就不该来;来就来了,一看已无希望获得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之时,又就该立即还回太原,却两者他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结果使他而下陷入如此的为难之境。
——事实上,这也不怪曹操选择错误,勤王他是必须要试的,既已勤王,不朝圣觐见就走,亦极不合适。他这两个选择都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不知道荀贞对他的重视程度。
常理言之,你荀贞已经是大功到手,天子到手,威震海内就在眼前了,却又怎至於和一个现才是一郡太守的曹操计较?这般针对於之?无论如何,这也是曹操想不到的。
幽州,曹操绝对不愿意去,这个任命甚至比并州刺史他更不愿意受。
不愿受有四。
其一,他若领了此职,一样会和袁绍之间产生不可弥补的裂隙。
其二,他在太原苦心经营了这么些时日,好不容易把太原、西河两郡基本上拿下,还把河东郡也拉了过来,已是有了三郡之地,并州此处民风剽悍,产出亦丰,再给他些时日,他有信心能打造出一支强军出来,真正地再把声势重振,却若与此际,忽然离开太原,远去幽州,那就是前功尽弃。
其三,幽州现下的局面比并州还要乱,并州只是北有诸胡,东有张飞燕二敌而已,幽州现则是袁绍、公孙瓒、阎柔和鲜於辅三方早已乱打一团,他如果到幽州去,局面很难打开,莫说再得时间发展,只怕立足都不容易。
其四,以最好的假设来讲,便是他到了幽州之后,稳定住了局面,真正地坐实了幽州刺史此职,可是幽州偏远之地,又能有什么发展?他要想得有发展,最终就只能像公孙瓒那样南下冀州,可如果南下冀州,和袁绍就不只是彼此猜忌,而是要大动干戈。
等了稍顷,不见曹操再有推拒之言,只是坐在那里,颇张口结舌。
荀贞有点到为止的意思,却也没有继续就着这个话题再往下说,看了看帐外天色,将近傍晚,吩咐主簿陈仪,令摆酒置宴,笑道:“贞与贤兄经年不见,今日重见,逢败贼之喜,今天,我要与贤兄一醉方休!”
一场酒各自喝出了酸甜苦辣,众人分别心思各异。
未到二更,曹操便不胜酒力,趴在案上不起。
荀贞亲自扶他到给他备下的帐内歇息,安顿他躺下后,呼了他几声,不见回应,就嘱咐曹昂、满宠两人,务要照顾好曹操,然后还回大帐,接着与王邑饮酒畅谈。
王邑从渭北来长安,马不停蹄,路上少歇,今儿个到了长安,上午觐见刘协,下午拜见荀贞,又是一日不得休息,虽然体魄不弱,亦颇疲惫,很快也喝醉了。
荀贞仍是亲自扶他到住帐住下。
……
次日一早,荀贞尚未睡起,陈仪急来禀报。
於帐外,陈仪说道:“明公,曹太原一早出营,还其本壁去了,留了封信给明公。”
荀贞嗯了声,嘟哝了句什么。
伏在他身边的邹氏被陈仪的禀告声惊醒,没听清荀贞的话,问道:“将军说什么?”
荀贞睁开了眼睛,叹了口气,说道:“我这贤兄,怎也不与我道个别,就回营去了!”然起脸上并无不满之色,反是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王邑醒后,知道了曹操已去,颇是惊讶,与贾逵说道:“昨日帐中,镇东言欲举孟德并州刺史时,气氛虽颇不安,然后来已经缓和,孟德与镇东,一个一口一个‘贤弟’,一个一口一个‘贤兄’,晚上酒宴,两人更是拉手旋舞数番,真如知己,却怎么孟德一大早就不辞而别!”
曹操已离,他不好再留荀贞营中,便亦请辞。
荀贞送他出营。
送走王邑,今日是约见钟繇之日,见钟繇前,荀贞要先与戏志才等再碰个面,遂於饭后,与戏志才等见於帐中。
戏志才等已知了曹操一早离去此事。
看完荀贞给他们看的曹操留下的那封书信,——信中无甚言语,无非写的是不想吵醒荀贞,故先辞还营,郭嘉笑道:“明公昨天言表并州、幽州这一番话的威力居然这么大,使曹太原落荒而走,辞别都不敢向明公面辞。”
戏志才摇扇笑道:“不只是落荒而走,明公,忠料之,曹公只怕是连长安都不会再待,恐怕今天他就会渡渭北上,还太原而去了。”
“若如监军所言,明公,那表举曹太原为幽州刺史此事?”问话之人是宣康。
荀贞抚摸颔下短髭,笑道:“我等入朝,於今不过才是第四天,录尚书事等职,我且还未就任,表我贤兄为幽州刺史这件事,现下还不到时机。”
宣康问道:“那明公昨日在帐中为何先将此道出?不怕打草惊蛇么?”
郭嘉笑道:“司马实诚人!为的就是打草惊蛇啊!”
宣康喃喃说道:“为的就是打草惊蛇?”
郭嘉说道:“昨日明公在帐中与曹太原所言,一则是为了试探试探太原,二来也正是为提早把消息放出,好让袁本本初知晓。”
宣康说道:“好让袁本初知晓。”
郭嘉笑道:“司马猜一猜,袁本初知晓了此事之后,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宣康眼前一亮,说道:“袁本初若知了此事,那么他肯定会对曹太原产生猜忌,并为避免曹太原出任幽州刺史,极有可能会催促麹义等加大对公孙瓒的攻势,已造成先得幽州之事实。”
戏志才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录尚书事’此职明公已得,接下来就是迁都这件头等要紧的大事,在迁都实行和完成以前,须得保证曹孟德也好,袁本初也好,不会行阻挠之举。故而明公今虽尚不到时机表举曹孟德,却於昨日帐中,先将此话说了出来。”
宣康这才明白了荀贞昨天说那些话的目的何在,却是一石二鸟。
一则,虽然现在还没有到正式请求下旨拜曹操并州刺史或者幽州刺史的时候,可是风声放出去,却是已经可以先起到挑拨曹操与袁绍之间不和的目的。
二者,也是为了使曹操、主要是袁绍没有功夫来影响接下来的迁都此事。太原俯瞰二都,袁绍的地盘与河南尹接壤,他俩,尤其袁绍一旦出兵,是有可能会对迁都造成阻碍的。
宣康恍然大悟,说道:“明公此策高明!”忍不住,又问道,“明公,那表曹太原此事,不知明公打算何时落实?”
“且等把迁都完成,到时再议。”
只要迁都完成,朝廷彻底被掌控在手,则到那时,还不是随时都可上表么?
……
曹操昨晚其实没有喝醉,而是佯醉,他昨晚饮宴、和荀贞旋舞时就作出了决定,长安是不能待了,必须要立刻回去太原,以免荀贞真的会请到刘协的圣旨下来,——尽管他有丁聪等人可在朝中相助,可是毕竟是这件事的风险太大,一点险他都不能冒的,因是果如戏志才所料,今早离开荀贞营,回到自己营中后,他马上给刘协上了一道表,称忽闻太原出现贼乱,他需要回去平叛,便连王邑都没有再等,即奔太原还去。
还太原路上,曹操一路忧心忡忡,思考将来对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