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郡府堂中。
南阳乃是大郡,太平年代时,一郡之人口,可比偏州小半之民,郡中富裕,民力充足,故是郡府本就富丽堂皇,而袁术到了此地后,他家四世三公,打自出生,他便钟鸣鼎食,衣纨饰玉,豪奢惯了的,因竟觉南阳郡府寒酸,配不上他的身价与体面,故遂把那住在郡府附近的里中百姓悉数逐走,以扩充郡府的面积,用那从民间掠来的珠宝装点内外,重新对之做了装潢,於今南阳郡府却是占地百余亩,府中亭台楼榭,苑林池水,处处可见,搜罗而来的珍禽异兽,遍布园囿,服饰於内的婢女、小奴,皆是美女俊男,着实赏心悦目,与其说是一座郡府,不如说是一座宫城,诚然比不上皇宫禁内,但比寻常的王府亦还要气派许多。
袁术穿着花色的绣衣,衣服既宽而轻,腰缠玉带,雍然地斜依靠几,坐在席上,一手拿着刚被送到的吕布来书,一手抚须,漫不经心地浏览。
看没几行,袁术的神色微变,坐直了身子,皱起眉头,目光落於信纸上,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看罢了信,袁术恼怒地将之摔在案上,骂道:“果如卿等所言,这吕奉先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狗!”
陪坐左右的诸人,悉是袁术的心腹。
一人问道:“明公,怎么了?吕布在信中说什么了?”
袁术怒道:“说什么张孟卓答应表他为豫州刺史,又什么他非无义之辈!并又问我要粮、要兵,又说等打下豫州,便以十倍还我!……这个兵子,说的好听,莫不是欺我无知,以为我看不出他是在拿改投张孟卓威胁於我么?”
他顿了下,复恚怒地说道,“吕布初投我之时,犹如丧家之犬,要非是我鼎力扶持,他岂会能有今日?想当初,他口口声声呼我明公,每谒见於我,膝行下拜,恭谨如奴!而今有了汝南半郡,自以为翅膀硬了,便连‘明公’也改了口,叫我将军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说着,怒不可遏,袁术把吕布的信拿起,再次重重地摔在案上。
方才问话之人名叫李业,是袁术帐下的谋士。
李业离席,半弯着腰,到袁术案前,说道:“敢请明公示吕布之信,与下官一读。”
袁术就把信给了他。
李业读罢,知道了前因后果,思忖片刻,问袁术,说道:“吕布信中向明公讨粮、讨兵,敢问明公,这粮、这兵,明公打不打算给他?”
袁术怒道:“吕奉先不过才得了汝南半郡,就敢这等不恭於我,我还给他粮、给他兵?怎么,让他好打下豫州,然后与我为敌么!此养虎为患,我自然是一粒粮,一个兵,都不会再给他!”
李业沉吟说道:“明公,以下官愚见,这个粮、这个兵,还是多多少少给他一些的为好。”
袁术知李业颇有智谋,素来对他甚是看重,听了他这话,姑且按住怒火,问道:“为何?”
李业五短身材,长着一张圆脸,小眼睛,胡须稀疏,其貌不扬,然而却是透出了一股精明之气,他摸着胡子,说道:“明公,我军数攻襄阳,皆不能克。刘景升得蔡、蒯、黄等大姓相助,收揽士心,小得地方民意,端得是明公的劲敌也。於今我军局促於南阳之地,南阳固然大郡,民口多,且富实,可是南有刘景升,北有孙文台,却是两面大敌。
“吕布尽管贪婪,无有道义,然其到底壮士也,其帐下诸将多并州人,亦皆悍勇,有他在汝南,至少可暂为明公挡住孙文台,使明公能够从容用兵於荆。若是因为这点粮、兵没有给他,万一真叫他投了张孟卓,是我北边,非但仅有孙文台矣,且多吕布一贼也!将会不利於明公与刘景升争荆!因是下官以为,可顺其意,稍与粮、兵给他,以安其心。
“张孟卓不是许愿,肯表他为豫州刺史么?上次明公表了他吕布为汝南太守以后,下官闻之,吕布很有些微词,似是不满,并可趁此机会,明公干脆也许诺於他,只要能为明公打下豫州,就以豫州刺史表他!”
袁术说道:“给他兵、粮也就算了,还以豫州刺史许他?现他不过只有汝南半郡,已是露出叛我之意,我再把他表为豫州刺史,料他必会自此不从我之令矣!这难道不是白白的把豫州便宜给他了么?卿之此策,太不高明!”
李业耐心地说道:“明公,现今豫州在孙文台的治下,明公如果许诺吕布,愿以豫州刺史表他,那么料他一定就会拼力与孙文台争豫,而孙文台亦猛将也,是两虎相争,必定双伤。且不说吕布不一定能打得过孙文台,就算他真把孙文台攻灭了,但他自身势必也会损失惨重,到的那时,明公只需择一上将,往去攻之,即可将他生擒、斩获,此坐收渔利也,岂不乐哉!”
袁术想了一会儿,颔首说道:“卿此言倒是不差。”迟疑说道,“那,……我就给他些兵、粮?”
“给他些吧!”
“你说给他多少合适?”
“明公,我军也不宽裕,挤出三万石粮、两千兵卒与之,以下官之间,便即足矣!”
袁术的起居、饮食十分奢侈,但放到他的军中而言,他的手头的确是很不宽裕。
南阳究竟只是一郡,粮秣也好、兵源也好,都有限,养不了太多的兵马。他现今对外号称步骑十万,实际上能战的兵士只有万余罢了,——这也是他数攻刘表而下所在之襄阳,却皆不能克之的一个缘故。
袁术接受了李业的建议,就说道:“那便取粮三万石,兵卒两千,给吕布送去!”
把这件任务交给了李业办理。
因被李业提起了蔡、蒯、黄等荆州大族相助刘表的话题,袁术把对吕布的恼怒,不由转到了蔡、蒯、黄等家的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说道:“我就想不明白,颍川的辛评、郭图诸人,冀州的审配、沮授之流,还有那逢纪等等,却怎么甘愿从我家的家奴,而不肯从我!蔡瑁、蒯越、蒯良、黄祖等徒,亦宁肯阿附刘表,也不愿受我招揽!”
李业安慰袁术,说道:“明公,辛评、审配、蔡瑁、蒯越诸辈,无非浪得虚名而已,皆是有眼无珠的小人,他们不识明公乃才是海内英雄,也不足为奇。请明公息怒,待安抚住了吕布,使我南阳北边无忧,明公便可择机,再向襄阳用兵,候至打下襄阳之日,擒下了蔡瑁等人,明公自可令他们科头跣足,跪拜堂外,以作羞辱,出了这口恶气!”
袁术气哼哼地说道:“只作些羞辱,不免太过便宜他们!”
李业赔笑说道:“是,是。若是实在气不过,就砍了他们的人头,悬於城门,叫他们成为天下人的笑话!”
袁术摆了摆手,叫他去办给吕布送粮、送兵的事儿,说道:“你去罢!”
李业应诺而出。
他却是个麻利的人,出了郡府,没做停留,当即赶去粮仓,出示了袁术的命令,叫粮仓的官员拿出了三万大石的粮,并亲自检查,不要陈粮,只要去年的新粮。整整用了大半天的功夫,才算把粮食挑好,装满了百余辆车。
李业亲自押送粮车出城。
但出了城后,没有直接北上,去汝南县,而是先拉到了他在县外的庄子中。
李业和袁术一样,不是本地人,这庄子,是他跟着袁术到了南阳以后,从本地的豪强那里得来的。
庄子不小,外接良田,内有菜畦,泉水、井水,无有缺乏,各种作坊一应俱全,且养了家禽千余,不管是饮食,还是日用的器具,都可自给自足。
院墙高大,绕着院墙,挖掘出了一道宽深的沟渠,墙壁的四角各建了一座望楼,庄中有徒附近千,徒附负责日常的劳作,另有负责庄子安全的壮丁二百余,或是从邻近乡野召来的轻侠、恶少年,或是从军中私自调来的精卒,他们使用的武器,不仅有刀、矛等物,还有强弩硬弓,如有强敌,徒附也能上阵,从安全上讲,不能说金汤之固,此庄也是同类庄园中的佼佼者了。
到了庄中,李业叫来徒附的几个头领,叫他们取来量器,召集人手,却是把那三万大石的新粮,尽数拉到了自家庄中的粮仓,又粮仓中取出了一万八千大石的陈粮,重新装车。
重新装车的,是他准备送去给吕布的,拉到自家粮仓的,当然就是他干这一趟活的油水了。
却为何以陈粮换新粮,也就罢了,还把三万大石,换成了一万八千大石?
难道李业就不怕被吕布发现,告他的状给袁术么?
要知,袁术既然给吕布送粮了,那么自然会随着粮食,有袁术的回信一并给吕布送到。信中,袁术可是讲明了,给吕布的粮有三万石之多的。
李业还真是不怕,因为虽然换成了一万八千大石,但这一万八千大石,却也算是三万石,只不过,这个“石”,是“小石”。——袁术的信中只是说了三万石,可是没有说大石、小石。
大石、小石,都是当下常用的计重单位。一大石,重为一百二十斤,约为后世的六十斤;一小石,重为七十二斤,约为后世的三十六斤;两者之比约为五比三。——之所以会有两种计重单位通行,这是为了方便计算农业的产出,通常来说,一大石的粟,能够舂出一小石的米。
三万大石,便是三百六十万斤;三万小石,是二百一十六万斤。
大石换小石,也就是说,李业这回不但把自家仓中的陈粮换成了新粮,还从中额外捞到了一百四十四万斤粮,折合一万两千大石。
海内未乱之时,汉家每个兵卒的每月供粮,多是两大石,一万两千大石,够六千兵卒食用一月;够给吕布的那两千兵卒食用三个月,而事实上,现下战乱已久,很多地方军阀的部队,根本不能做到每月每兵供粮两大石,省着点用,这些粮,足够两千兵卒吃上四五个月的。
忙乎了整晚。
第二天,李业虽是一夜没睡,倒是精神焕发,又去营中,选了两千兵卒,照换粮的成例,把那兵卒中的精壮,自留庄中,换上徒附中的羸弱充当兵士,然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兵与粮,一道交给他的两个亲信,命之代替他,送去汝南,给吕布。
……
数日后,吕布收到了袁术送来的粮、兵和信。
看信中说,给他了粮三万石,兵两千人,吕布本来还挺高兴,不料在亲眼见到了粮、兵以后,却是大失所望。
吕布顾与魏越等人,怨声说道:“汉家供给兵粮,素以大石计量,哪里有以小石充数的?袁公路信中说粮三万石,竟是小石!这是在拿我当猴子耍弄么?且小石也就小石吧,又尽是陈粮,都发霉了,这如何能给兵士吃用!又那兵卒两千,泰半老弱,……”
他指向松松垮垮,勉强列成队形的那两千兵卒,说道,“你们看,连个队都列不好,……哎哟,哎哟,那一群兵,个个白胡子,头发掉的发髻都扎不住,怕不都得六十多了?这哪里是给我兵,明明是叫我给他们养老!袁公路真是欺人太甚!”令魏越等,说道,“你们去细细挑拣,把那些老头、小孩,不堪战的,统统赶走!省的我见到心烦。”
魏越等人应诺,问道:“那粮呢?”
吕布想了下,说道:“也筛检筛检,能吃的留下,不能吃的,倒去城外河里!”
一将建议说道:“明公,现在春天,青黄不接,民间百姓多有挨饿的,不好给兵士吃的粮,与其倒掉,何如开个粥场,分给贫民?或许能因此而活不少百姓啊。”
吕布看去,见提建议的是高顺,随口赞了他一句,说道:“你却心善。”应允了,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
出来看袁术送来的粮、兵前,吕布正在与诸将商议攻打颍川之事,既看过了兵、粮,吕布便返回县寺堂中,继续与诸将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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