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商议,有一个小吏匆匆忙忙闯入院中,跪伏堂下,高声说道:“启禀明府,城外来了一支军马。”
文太守大惊失色。
堂上诸人多半惊乱失措。
郡丞费畅颤声说道:“是、是波才那贼子又回来了么?”
郡功曹钟繇再次展现出了他的胆气,拽着衣袖奋然起身,独立於堂上,转对堂门,问那小吏:“来者是谁可查探清楚?打的是什么旗号,又是从何方而来?人马几何?现离城多远?”
那小吏答道:“这支军马从北方而来,没打旗号,离得远,现尚在颍水北岸,距城约有十七八里,不知是谁,从城头上远望过去,只见乌压压一片,估计应有两三千人。”
从北方而来?现尚在颍水北岸?约有两三千人?
钟繇楞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荀贞。
这几天城头激战,荀贞表现卓异,临敌沉稳,与士卒同甘共苦,在士气不高的情况下,数次赴险出城与黄巾血战,最终获得大胜,不但被文太守倚为长城,并且也得到了钟繇、杜佑、郭俊等大部分郡朝吏员的信赖。因而,在听到“古怪之事”时,钟繇会想到征询他的意见。
没错,就是“古怪”。
颍川郡共有十七县,有的在阳翟西北,如阳城,有的在阳翟东北,如长社,有的在阳翟南边,如颍阳,唯独没有在阳翟北边的。
阳翟北边是颍水,过了颍水四十里即为颍川郡之边界,再往北便是河南(今洛阳、郑州、开封一部)了。
这支军马只有两三千人,显然不会是黄巾军,又是从北边而来,难道是从河南来的?
郡丞费畅喜道:“莫非是朝廷的援军到了?”
钟繇蹙眉说道:“若是朝廷援军,又岂会只有两三千人马?”
“那、那,那会不会是河南尹闻我郡遭了贼患,故此特地遣兵来援?”
费畅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尽皆愕然,不为别的,只为他的无知。
钟繇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开口斥责,但在看了看费畅六百石的官袍印绶后,终究按下了火气。他大概觉得如果在众人面前斥责堂堂郡丞的话,会有损朝廷威严,勉强解释说道:“汉家律法:‘无诏令,两千石不得离境,禁出边界’。我郡中遭贼患,河南定有闻之,然若无天子诏令,河南尹怕亦不敢擅越边界,遣军入我郡内,行征伐之事。”
“若是有天子诏令呢?”
钟繇忍无可忍,斥道:“怎么可能会有天子诏令!”
河南乃是京畿之地,河南尹的治所就在京师洛阳。除非天子、除非朝廷昏了头,才会令河南尹出兵援救颍川。
“那,那,那这支兵马会是从哪儿来的?”
钟繇也拿不准,沉吟不语。
荀贞心道:“这支军马若是从西边来,倒或许是文谦他们,但如今却是从北边来?”
他亦觉蹊跷,猜不出这支兵马的来历,但不管这支军马是从哪里来的,目前最重要的应是判明敌我,而不是在堂上空议,因站起身来,敛袖说道:“这支兵马只有两三千人,料来应非波才贼兵。明府且请安坐堂上,下吏这就去探探他们的来路。”
“好,好,快去,快去!”
荀贞离开坐席,恭谨地倒退出堂,在门槛处,复态度恭敬地向端坐主位、正对堂门的文太守揖了一揖,然后退到廊上,穿好鞋,转过身,振了振衣袖,昂首按刀,大步出府。
许仲、江禽、刘邓、高素、程偃、小任诸人一直候在府门外,见他出来,忙牵着马行至近前,一行人翻身上马,迎风踏尘,往北城门驰去。
荀贞深知他“兵曹椽”的职位得来不易,也知文太守对他印象不好,因此为了谨慎起见,为了不给文太守一种“得志就跋扈”的感觉,也为了不给小人们进谗言的把柄,他这些天不论是来太守府议事也好,在城头巡查也好,身边最多带一两个人随从,这次之所以把许仲他们都带来了,本是想给他们请功的,希望能借此机会把他们安插到郡军里边。
只可惜,一直没空提起。
不过这也不要紧,早晚会有机会提的。
……
来到北城,下马登城。
城外不远就是颍水,波光粼粼。这几天的守城之战,主战场在东城墙外,除了最后一天外,北城外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战事,河里、地上都比较干净,不像城东尸横遍野。
因为北城外是河,这里的守军不多,只有两个屯,三百多人。
两个屯长跟在荀贞左右,遥指对岸,说道:“荀椽,来军就在那里。”
刚才那小吏去太守府报讯的时候,说来军距城十七八里,这么一会儿功夫,来的这支军马又往前行进了不少,离城大概还有十四五里,在城墙上已可隐约看到他们领头的将领了。
“遣人去东、西、南诸面城墙,令诸军守将立刻把城外的军民召回,闭城备战。”
“诺。”
说话间,来的这支军马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停了片刻后,领头的那个将领单人独骑向河边驰来。不多时,已至河岸。
荀贞、许仲、江禽等人对视一眼,皆露出喜色。程偃叫道:“是乐文谦!”
“咦?荀椽,你认识此人么?”问话的是一个屯长。
“此人姓乐,名进,字文谦,乃本郡铁官之主簿是也。……,速速打开城门,迎他入城。”
来的这人可不正是乐进!
千等万盼,总算把乐进等来了!前几天,他牵挂乐进安危,也曾试图遣人出城打探,只是没有能得到任何消息。不意今日乐进会突然出现!
他欢喜之极,掉头下城,亲自出城相迎。
走在出城的路上,欢喜过后,几个疑问浮现他的心头:“阳城在阳翟的西北边,乐进却怎么从北边来了?本郡铁官徒、奴能用者总共也不过一两千人,於城头观他所带之军马,确如那小吏所言,约有两三千人,这多出来的一千多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
颍水上靠近城门的地方本来有桥,在被围城之前,荀贞把桥给凿断了。
乐进下马,去掉衣甲,跳入河中,从水中游了过来。
荀贞、许仲、江禽诸人在河岸迎接。
二月天气,河水仍寒。
待得乐进湿淋淋地上岸,荀贞不急着问话,先拔出拍髀短刀,割开外衣,撕下了一大块衣布,亲手把他身上的水擦拭干净,随之又解下外衣,披到他的身上,随后方才握住他的手,亲热地说道:“文谦,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你来了啊!”
荀贞和乐进有段日子没见了。
乐进身材短小,本就不胖,此时看去,越发地黑瘦了,发髻乱糟糟的,看起来风尘仆仆。
荀贞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适才在太守府里闻人有报,说河北岸来了一彪兵马,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波才的贼兵复来了!万没想到,竟是你啊!……,你怎么跑去北边了?怎么没从阳城方向来?”
乐进挣开荀贞的手,退了半步,撩起衣襟,拜倒在地,说道:“君被贼兵围困多日,进心如火焚,奈何三次与贼作战,都不能破围,入不了阳翟城,有负君之重托厚望,罪该万死!”
“噢?此话怎讲?”荀贞把他搀起,笑道,“不要着急,你慢慢说。”
乐进定了定神,缓缓道来。
……
原来:几天前,也就是荀贞雪夜攻庄、捕杀波才、波连的次日,铁官里的太平道信徒出现了异动,铁官丞范绳密约三处铁官里的道徒小帅去他的住处议事。
亏得小夏及时获悉,从安插在他们中间的眼线处得知了此事,当即报与乐进、江鹄。
乐进当机立断,夜闯范绳等人议事的堂上,他悍勇无敌,手刃数人,执范绳,命令余众弃械投降。
在暂时控制住了形势之后,他逼问范绳,获知了波连被刘邓所杀的事儿,以及波才在逃走后传令各县、乡信徒立即起事、兵围阳翟的消息。
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早在他就任铁官主簿时,荀贞就曾暗示过他,若是郡中有事,可行权宜之计。当时他虽应诺,实际上还是有点不太相信郡中会“有事”的,而今事到临头,不由他不信了。
他一边暗自惊服荀贞的“先见之明”,一边与江鹄、小夏商议,决定依照荀贞的吩咐,整编铁官徒为军,因又闯入铁官长沈容的住处,请他出面行此事。
铁官徒都是囚徒,没有朝廷的诏令,别说整编他们为军了,就连放他们出铁官都是要杀头的。沈容没有这个胆子,不肯答应。小夏遂拔出佩刀,以刃威胁。沈容不得已,方才应允。
连夜把本处铁官里的徒、奴、工匠都叫起来,聚於场上。
乐进、江鹄、小夏在铁官里多月,早就把铁官徒、奴、工匠里的太平道信徒查知清楚,将之择出,尽杀之。其间,遭到了太平道信徒的反抗,好在乐进三人在铁官里的这几个月里招揽到了不少的心腹勇士,在他们的帮助下,没出什么乱子。
之后,编余者为军伍。
再之后,乐进、小夏、江鹄分兵两路。
乐进、小夏一路,江鹄押着沈容一路,各带了一半人马,分头前去另外两处铁官作坊,一如此前所为,又各自把此前做的事情做了一遍。
一夜之间,三人把各处铁官里的太平道信徒杀了个干干净净,并将余者悉数编入军伍。
天亮后,两路人马在预定地点集合,原本打算直接驰奔阳翟、援助荀贞的,谁曾料想波才的命令已经传播开来,行未及十里,阳城附近各乡的太平道信众已纷纷起事,几乎每过一亭、每入一乡,都会碰上成群结队的起义农人。
从早上到午时,短短的两三个时辰中,他们接连与起义的道徒激战了四五场。——他们这些人都是生面孔,又不认识各乡的道徒小帅,根本混不过去,不打不行。
两千年之后,有位伟人说过一句话:让敌人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乐进、小夏、江鹄等人虽不知这句话,但就具体感受而言,却是完全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简直举步维艰。
小夏认为:贼兵已起,处处皆敌,我部马少,多为徒步,像这样走下去,怕是根本走不到阳翟,就算勉强走到了,估计也剩不下几个人,压根帮不上荀君的忙。不如暂且避贼锋芒,过上一两日,等这风头过去了,咱们再继续前行。
乐进接受了他的意见,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带人藏入,躲了两天。
两天后,周围清净下来,他们复又上路。
这一次他们走得倒是挺顺当,几十里地一天一夜就走完了,路上也只碰上了两三股小规模的起事道徒,一冲就过了。顺利地到达阳翟城外,他们这才发现,城外至少已聚集了三四万人!
他们总共只有一千多人,大部分且是囚徒。
乐进软硬兼施,一面替郡府许下重赏,一面倚靠之前招揽到的那些心腹勇士为骨干,勉强带着这些人不散已是不易,更别说驱使他们以少击众、破围入城了。却是想也别想!万万没有可能。无可奈何,他只得暂退,躲到远处,观望战局。
接下来的几天里,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道徒越来越多,最后达到了七八万之多。
城上、城下的攻守激战他虽看不到,却也能想象得出。因为担忧荀贞的安全,他坐立不安,最后想出了一计:阳翟城北是颍水,据探,此处的黄巾士卒最少,他由是决定带众绕过颍水北上,再折回南下,选择此处为突破口,杀入城中。
……
说完这几天的经历,乐进惭愧地说道:“贼兵太多,无法就近渡河。进率众折返西行,直走出了四五十里才算脱离了贼兵的势力范围,过河后又回行四五十里,这才到得阳翟城北。一来一回,耽误住了时间,因而驰援来晚,愧对君之重托,请君责罚。”
荀贞心说,城外数万黄巾军,乐进带着一千多凶悍的囚徒,不但能使人心不散,而且还能在黄巾附近安然无恙地躲上了好几天,足见其将才。他嘿然心道:“这要换了是我,万难做到。”
他笑道:“文谦何出此言?前几日贼兵围城,贼虽众,我有坚城为倚,似危实安。文谦率众在外,四野皆敌,既无山河为障,又无城池为倚,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灭的下场,才是真的危险!卿不顾凶险,行於数万贼兵之隙,好比伴於虎狼之侧,来回数百里,两次渡河,只为率众援我,我感动还不及呢!又何来‘责罚’之说呢?”
他顿了下,接着又说道:“不但没有责罚,我还要给你请功。别的不说,只说这几日与贼作战,郡卒伤亡不小,急需补充,我正为此事犯愁,卿就如神兵天降,可谓雪中送炭。这可是大功一件!走,走,走,我带你去见府君,也让府君高兴高兴。”
拉着乐进的手,荀贞就要往城里走,许仲在旁提醒说道:“荀君,河对岸还要文谦带来的几千人马呢。”
荀贞抚额失笑,停下脚步,笑道:“哎呀,今见文谦平安,把我给高兴糊涂了,居然把这事儿都给忘了。……,文谦,小夏、江鹄还在对岸?”
“是。”
荀贞吩咐随他出来的那两个屯长:“召些民夫,快把浮桥搭起,接对岸的援军过河。”
两个屯长应诺。
荀贞想了一下,补充说道:“过河后,先别叫他们进城,令他们且在城外稍候,等我报与府君后再说。”
“是。”
荀贞携手乐进,诸人归城。
入了城门,走在门洞里,荀贞想起一事,问道:“文谦,你说你总共只带了千余铁官徒、奴、工匠,对岸为何却有两三千人?多出的那些是什么人?”
“一部分是阳城至阳翟间,郡西北诸乡中沿途不愿从贼的豪强、壮士。他们仰慕君之威名,故在知晓吾等是奉君令驰援阳翟之后,自愿从军前来。说起来,还真得感谢他们,这些天,我们这些人吃的、用的全是靠他们资助。”
“噢!”
荀贞心道:“地主和农夫本就是天然对立的,这些所谓的‘豪强’多为当地地主,他们不肯从‘贼’并不奇怪。”
他早前为北部督邮时,巡行郡西北,将郡西北的贪官浊吏、不法豪强收拾得不轻,“荀乳虎”的大名人人皆知,当之无愧的“威震郡北”。阳翟被围前,他又亲率宾客不捕杀波才、波连,估计这件事现在也该传开了。乐进说“他们仰慕君之威名,自愿从军”,这句话应不是奉承。
“另一部分呢?”
“另一部分是沿路流离失所的良善百姓。”
“百姓?”
荀贞微微一怔,对乐进登时刮目相看了,心道:“真没看出,这乐文谦居然还是一个慈悲心肠的人。”不觉想起了刘备。刘备兵败,逃命的路上带了十余万百姓随行,因得仁主之名。
乐进环顾左右,见左右随从诸辈皆为荀贞的亲近之人,乃答道:“实不瞒君,这些百姓我本是不想带的。”
荀贞再又一怔,刚以为乐进是个慈悲心肠的人,不料他却就说出这句话来,因问道:“既不愿带,为何又带?”
乐进压低声音,答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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