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光初启之时,天气已经相当炎热了。
院落外间隐隐传来蝉鸣声,还有鸟儿的叫声,都不是很响亮。
由于外围大面积烧荒,建造房舍时也砍伐了四周相当多的树木,除了建筑所需外,也是设立警备区域的考量。
树木稀疏,鸟儿都似乎少了很多,早晨时只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鸟鸣声。
在太阳出来后不久,草叶上的露珠迅速被蒸发了,然后夜晚和早晨的清凉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令人懊恼的炎热。
在这种暑气逼人的时节,就算是清晨的太阳也令人感觉炙热,地面上似乎有水蒸气被阳光蒸发了上来,这就是东藩,不光阳光猛烈,还有令人更加难受的湿热闷热之感。
在人们推门出去之后,感觉到一阵强风拂来,使得这种闷热感要稍微减弱了一些,所有人都被汗水濡湿了身上的袍服,就算是衣着单薄,所有人都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这时第二轮鼓敲响了。
鼓声一如往常,节奏并没有变换,但所有人都感觉鼓点声象是更急促了些,兴许是心理作用,但男子们纷纷解下腰间的皮囊,将刚刚打出来的井水倒在嘴里,用来滋润干涸的嘴唇和火烧一般的喉咙。
百户官厅的打鼓人是一个伤残军人,同时他还是百户官仓的管理员,因此他有一个攒典吏的身份,每个月的俸禄并不算少。
这个攒典吏是在江滩一役时受的伤,被长矟刺穿了大腿,此后他就不能正常走路,需要架着拐才能正常行走。
在打鼓的时候,他将单拐放在一边,拿起鼓槌敲响大鼓,这面鼓的用处很大,集结百户中的男子去修路,或是下田做活,或是集中讲话,一般来说鼓点声的用意不同,有时候只召集男子,有时候是男妇皆至,只要是成年的丁口就要集结,有的时候则是集合全百户所有人,包括老人和孩子。
打鼓人的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他走路要比平常人费力的多,因为要撑拐行走,如果不小心用了右腿,那么就会有一种钻心的疼痛。
但就算是在雷雨天气,他的腿疼痛难忍的时候,这个打鼓吏也没有后悔过自己做过的事情。
可以说,他这一生最庆幸的事情就是参加了南安团练,能够身处其中,被君侯率领,身边全是意气相投的伙伴们。
如果他要怀念的话,绝不会是自己悲惨的童年,吃不饱,那些菜叶子和饭糊糊都是掺着水,稀的能照见人影,他才能走路就得下地干活了,全家老小从年头忙到年尾,但还是吃着杂粮野菜,精粮只有在过年和生日时吃上两回。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二十不到的年龄娶了亲,父母象是松了口气,但他本人知道,无非是再一度的轮回,他的儿子也是吃着杂粮野菜,也得在能走路时就帮手干活,过这种永远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在击鼓之后,攒典吏歪在一边坐着,看着大股的人群从各自住处的巷子里涌出来,人们穿着夏布衣袍,有一些人戴着铁盔,有一些人不顾炎热披着皮甲或绵甲,大半的人持长矟和拿着各式武器,剩下的人全部持着弓箭。
大街小巷里涌出来的全是十七八到四十多岁的壮丁,数百人在小旗的旗帜下聚齐,然后汇总到百户旗下。
接着激昂的鼓点声响起,百户率领全部壮丁列好阵列,然后迈步向环岛大道走去,那里已经有另外的百户在站队聚集了。
由于战事的原因,每五个百户编成一个千户,这里的百户会聚集在一个千户旗下,排开纵队,形成一个个方阵阵列,接着人们会跟着千户旗行走,赶向花溪和南安溪一带驻守。
在那里壮丁们会忙碌整天,练习矟阵,弓手聚集在两翼,不停的演练战术和练习射箭。人们都是忧心如焚,不光是担心海盗来袭,也更加担心南安侯的病情。
这事情并没有瞒骗大家,君侯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岛上的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君侯骑马经过,不管是去农田还是去海边,或是去各个工厂,南安侯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一两天不露面还可以接受,超过三天看不到南安侯,傻子也知道出事情了。
南安侯感染时疫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在岛上引发了相当强烈的情绪。
还好医生每天出脉案,每个百户官厅在傍晚时会召集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皆来旁听,人们知道病情的发展,知道头两天君侯在高烧,第三天时退了烧,但还是没有脱离危险。
每天晚上,很多人自发的在村里的土地庙前烧香祷告,很多官厅的百户和吏员们得看着自己的官户居民,很多人不惜用自残的办法替南安侯祈福,有几个人得逞了,后来南安侯府不得不出了严厉的告示,这样的办法不会上邀神明,反而会使神明降罪,南安侯知道了也会心情不安,影响君侯的康复,用这种办法,才止住了岛上狂热的情绪。
但人心不可能安定了,甚至包括府军将士们。
这几天备战照常进行,人们在官道附近挖了大范围的壕沟,配合南北两堡和东西两堡,安装了大量的强弩,同时制作了大量的箭矢,也在准备药材,设立救治包扎的医院。
一切准备工作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秦东阳等武官每天带着府军将士在进行战阵演练。
但很明显,所有人的精气神都不是很饱满,看的出来,相当多的人睡眠不好,每天都顶着黑眼圈在做这些事。
人们戾气很大,经常有壮丁们在做事的时候打起来,有一次甚至引发了百人规模的斗殴,后来不得不出动府军将士将打斗的两边给分开来。
这在岛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一则是规矩很严,打架斗殴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后果,甚至会被从岛上除名,这是人人都不能接受的后果。
这种事的发生只说明一点,人心浮燥,规矩已经不是那么严密的约束每一个人。
甚至府军将士也一样不安,只是他们长期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接受严格的军法约束,他们比平民更能接受命令,他们是被制度化了。
府军将士表面上一切如常。
在南安侯病倒的这几天内,南安侯府在澎湖,福州,泉州一带重金购得一些皮甲和绵甲,勉强给持长矟和刀牌的士兵装备上了甲胄。
商人们带来最新的消息:大量的禁军和厢军在福州和泉州一带布防,显然是福州的高层们也听到了海盗将要来袭。
在这个年代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偷袭,大海上往福州这边的航线是这个时代最热闹的航线,没有之一。
而东藩的人们发觉,福州的军政大员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东藩的安危。
这个岛被遗忘了,彻底抛在了他们的脑后。
这种消息,除了带来不安和愤怒之外,对岛上的情形当然是毫无帮助。
人们明白只能依靠自己时,并没有迸发出更强烈的热情。
确实是如此,人们知道在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使众人逃离,大量的人员需要的不光是一条小船,还要有足够的清水,粮食,到了福州泉州漳州也并不安全,要是大量的人逃离了,海盗很有可能会转向到福建路的沿海去抢掠,到时候一样会很危险。
如果进一步的往内境逃跑,需要的就是大量的钱财,要不然这种逃跑就是送死,这个年代可不是后世,几里路内就有多少家小超市和店铺,人们只要拿钱出来就能购买到充足的生活用品。
这个年代的人们身体抵抗疾病的能力不强,没有足够的医药,一场小病就足以致命。同时缺衣少粮,没有交通工具,经常几十里内没有任何补给食物的地方,只能到村庄去乞讨,多半时间也讨不到什么东西,因为村民们也相当贫穷,就算他们想要帮助这些逃难的人也没有足够的实力。
在历史上的大乱时期,白骨暴于野并不是夸张的说法,被直接杀死的人只是少数,千万人规模的死难多半是死于战乱之后的饥荒,逃难途中倒毙的人远多于被直接杀死的人。
东藩岛上的人们既缺乏必胜的信念,也知道没有逃走的可能,他们更多的是在内心充满着悲凉。
就如这个炎热的早晨,这种气候在此之前人们都可以容忍。多流汗无非就是多饮水,这年头的人没有后世那么娇贵,只要晚上打开门窗,有海风吹进屋子,能够睡个好觉,不至于被热的睡不着,那人们也就没有多少可抱怨的。
而现在人们在聚集的时候总是在大声咒骂,骂海盗,骂天气,骂所有看不惯的一切。
这种时候的咒骂并没有显示出同仇敌忾的精气神,反而使人心更加散漫了。
总有一些人在做着两手合什的动作,人们都知道这是在祈祷上天保护,只要南安侯能够在海盗到来前好转,那么一切都会变个模样。
但南安侯能好起来吗?
没有人能知道,甚至陈长年这个医官也根本不敢打这种包票。
攒吏歪斜着身子倚在墙边,鼓槌丢在地上,他感觉到右腿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从成年之后没有哭泣过,对穷人来说哭泣是一种奢侈的情感,很多人亲爹死了也只能干嚎,他们的眼泪在成长的过程中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在此时此刻,他捂着脸,肩膀耸动着,泪水从手指的缝隙中不停的流淌出来,他哭泣着,象个孩子一样无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