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人员如蚂蚁般的往下,黄来贵这样的壮汉便是感觉船身下相当的逼仄难受,到了船舱底只能矮身蹲下或是爬行,个子高的根本无法直腰。
一张张吊床占满了全部空间,水手和水兵们分区居住,避免互相打扰。
水手都是轮班睡觉,一组人在船上做活计时,另一组人在船上睡觉休息,不睡觉也是无处可去。
水兵们亦是如此,分成三组,一组休息,一组操持弩炮,还有一组巡防戒备,在望斗和尾部船楼活动。
这样的一艘船,人员最大饱和,轮流休班,可以保持舰船的活力,同时乘员们也是保持最健康和最有活力的状态。
饮食上,准备了大量的肉食,最重要的还是豆子,这是中国海船的特色。
福一号很快恢复了正常,这时岸上传来号炮声,黄来福这时顾不得去看兄弟,立时令道:“升帆。”
十六个水手听令,开始操作升起沉重的主帆。
如果不是停泊于闽江边,时间超过两天,一般来说主帆不降。
主帆升起相当不易,在黄来福的指挥下,十来个水手都是汗流浃背,呼喊着号子,将沉重的主帆一层层的升上去。
福二,福三,水一,水二,水三,灵一,灵二,整条闽江岸边都是相同的场景,在所有水手长和帆索长的指挥下,升起主帆,调整前帆和尾帆,在舰长的指挥下,副手带人升起舵,侧过船身开始吃风,准备启程。
在戚继光的水师中,福船就是对抗倭寇的主力舰船,他将船分六等,一二等俱是破浪犁敌的大舰,然后还有四等小船,小船在江河中可以不借风可参与战事,而一二等福船都要借助风力,对戚继光来说,使用颇多不便。
大量的漳州流民早就准备好了,在一个都的水手上了福一时,更多的流民涌入其余的船只。
每艘船都要带好几百人,一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在上船之时,有的进舱,大量的流民直接就被安置在甲板上。
如果是徐子先在此,免不得有一些感慨,眼前的场景象是电影中逃难的场面,老老小小坐在甲板之上,相当的困顿和狼狈。
但对所有流民来说,他们中有惶恐,畏惧,依依不舍,但更多的是对新生活的期望,对这些百姓来说,能安下家,吃饱饭,这才是最为要紧的事,要离背井离乡,福建人还害怕这等小事?
“好了,安顿下来了。”李国柱盘腿坐在甲板上,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所有人都坐稳了,并且仰头看上去时,船帆已经开始吃风,船身也调整好了,站在甲板侧边护板,透过望孔看时也只看到闽江两岸和浑白色的江水被划动着,船身震动倒不是很厉害,到底江中行船要稳的多。
李国柱虽是漳州人,坐这等大型海船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人,半辈子就在土里刨食,刚坐上海船,心里就是感觉不踏实,有一种相当虚幻的感觉。
喘了几口粗气后,李国柱又摸了摸怀里的四两银子和一贯多铜钱,心里感觉安稳了许多。
这些银子是拿铜钱换得的,带着太多铜钱不方便,且太招人耳目。不过顾目四盼时,李国柱才发觉多半的流民家庭都是红光满面,没有那种面黄肌瘦的流民样子,很多孩童还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袍,这种衣物是在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有些破旧损坏,缝补一下穿着和新衣都差不多……当然是以穷苦人的眼光来看。
有很多当家的汉子,似乎怀里也揣着铜钱银两,看人的眼光和李国柱一样充满警惕,待互相眼神对上,再醒悟过来时,这些汉子便是低了头,然后脸上都浮出笑容。
确实,现在和当初不同了。
李国柱又摸了摸腰间的银子和铜钱,安心感更强烈了。
又过了一阵子,船上的水手们开始派发烙饼,福建路本身吃米为主,面食很少,这些饼子还是徐子先派人在府城买来的精面,配上杂面叫镇子上的妇人们赶着烙出来,船行几天,升火做饭太麻烦了,船上带的人太多,清水配饼子最方便。
有的人家带着一些酱菜之类,李国柱也从怀中掏出腌菜,给浑家和儿女们每人均分了点,配上水葫芦里的清水,众人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吃罢了饭,又过了一小会儿,有人叫喊道:“快来看吧,福州府城。”
众人一下子轰动起来,李国柱抱着小儿子随众人挤到左舷边,水手们放下夹板,整座福州府城暴露在众人眼前。
江水北侧的堤岸边是绵延不断的村落,因为还是午时,很多人家的屋顶处冒着炊烟,福州城头顶的烟火气更重了。
整座城有十二万步,九万多个城堞,箭楼,角楼,正门城楼,瓮城,一应俱全。
城基有四丈高,包砖的城墙三丈高,整个城池高出水平面七丈高,在普通人眼中,这座城池象是天上的宫阙,巍峨壮美,令人心折神往。
“也不算什么……”一个老水手笑道:“俺去年随南安侯去京师,途经江陵,那城可真是大,方广六十多里,比这福州府城大好几倍去了。”
“京师岂不是更大?”
“京师没江陵大。”老水手道:“京师是仁宗和宣宗年间补修了南城,若不然的话,比起江陵还要小的多。”
“怪事了,京师反没江陵大。”
“江陵开始也是国都。”老水手一脸鄙夷,其实这些事他也是在船上听陈道坚和陈佐才等人闲聊时听到的:“后来太祖皇帝感于北方边防不可掉以轻心,特将旧幽州城改为京师,增建城墙也是以防御北虏为主,后来在仁宣年间北虏实力下降,对北方的安全威胁变小,然后才增筑南城,又在城外有不少村镇依城而居,京师才繁荣起来。不过,相比江陵城外那些密集的镇子,京师可就差的远了。”
大魏的城市肯定是各方的中心,城中有贵族府邸,官衙,寺庙,学宫,所谓科教文卫俱在城池,那是方圆百里乃至几百里的核心。
从县城到州,府,再到江陵,苏州,福州,泉州,广州这些大型城市,但城池有的是贸易型,有的是军事型,北京说到底是政权为了抵御异族而兴起的政治和军事中心,和江陵这种商业中心文化中心相比还是差的老远了。
“多看两眼吧……”一个老流民突然流下泪来,他说道:“这一下离大陆几百里海路,想回漳州,再看福州都不成了。”
“这傻屌。”有个流民啐道:“咱们福建人去下南洋也未哭成这般模样,去东藩有地,有侯府照看,当官户,多好的事情,哭个球!”
大半的流民都是一样的看法,福建人不惧离乡远走,只要有好的前程可奔,不过不管怎样,眼看着福州府城渐渐远去,前方只有波涛万里,一望无际的大海时,每个人心中都不可避免的开始惆怅起来。
……
徐子先这几日都留在福州府城内。
他将首级和俘虏交割完毕,象征性的交纳了一些缴获……都是些不值钱的杂物。
另外督促各州军小心戒备,那些游水的和乘船走掉的海盗也不可以掉以轻心。
其后三四天陆续有消息传过来……有一些海盗也真是悍勇,隔着几十里居然都游水到了岸上,然后被巡防的厢军和民壮或杀或擒,几天之后又有百余海盗被擒杀,除了开船下海跑掉的罗四之外,整个岐州和漳州,福州,兴化军等地已经不复见岐山盗的踪迹。
但此时还不是弹冠相庆的时候,和众人所料不同,徐子先特意强调了对罗四等人不可掉以轻心,连上多道呈文给安抚使,提刑使还有巡按使衙门,还有福州府,兴化军,漳州等地,都是强调了不可对岐州盗的残部掉以轻心。
罗四等人多年为盗,逃出百多人可以四处转战为祸地方,一不小心就是村镇被毁,然后民壮被裹挟上船。
对这些残部来说,既然不复有招安的希望,抢掠时必定杀戮更惨,甚至会造成大量的血案,大规模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真的要惹出这么大乱子,此前的岐山港的大捷就不免会失了颜色。
徐子先的公禀中言明,为防余匪滋事祸害地方,南安水营请至岐州和澎湖一带巡防。这件事自然也是无人来驳他,徐子先说的郑重其事,谁能驳他?若是驳了出事,这不是一顶结结实实的黑锅顶在头上?
然后是杨世伟,郑里奇,包括齐王先后对朝廷两府上疏,徐子先岐州战事大捷,说明其在军政上有其长才,为了朝廷考虑,福建路,最少是福州府的厢军理应交给徐子先来统带,一则酬其功,二来用其才。
若用徐子先管理训练福建路几十个军的厢军各防营,则将来一两年内,有大股海盗为陈于泰被剿之事来攻,则福建防御也是有徐子先负责,也是一举两便的好事情。
事情的余波便是福州府各大报纸,还有其余州府对岐州一战经过的详细报道。
其中周报份量最重,主笔魏翼的文章也是写的极佳,引起轰动,几天之后就被两湖和两广再到两浙江南两路各处的报纸转载,不仅徐子先声名鹊起,再度进入众人的眼帘,魏翼这个主笔人也占了不小的便宜,很多报纸纷纷打听魏翼其人,待知道是刚回福建,是等着分派上任的新科进士,各家报纸才颓然作罢,不再有挖人的想法。
岐州的吕问贤也沾了光,上疏时都会被提上一笔,估计是要高升了。
徐子先的官职和爵位是不是能升迁,也是众人议论的重中之重。
至于百姓的感激,更不消多言。
连日来,福建府城中的香烛铺子算是都小小的发了一笔财,各家铺子的香烛都脱销了,甚至纸钱都卖的精光。
城外的坟山,寺庙,都是人满为患。
陈于泰在福州等地作恶多年,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这也罢了,关键是漳州一役时,陈于泰是急先锋,蒲行风作的孽陈于泰也得算一份,这一下血债就大了,很多烧香的人都是将这帐算在了陈于泰的头上,陈于泰也不算冤枉。
只是在徐子先看来,这种做法有点儿自欺欺人了。
蒲行风不死,这一笔笔血债怎么也不能算是清偿了结了。
总有一天,需得叫那蒲行风跪在福州府城外,明正典刑,这才能替千千万万的百姓复仇,自己这个宗室,也才不愧百姓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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