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王的船队刚刚离开钱塘,夜深如墨,两人趁夜进了钱塘观。原来的观主马一鸣已升迁到别处去了,苦泉接任了观主,做了十箓将,手下养着三四个箓生,把钱塘观经营的很是兴旺。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含着某种奇怪的韵律,苦泉猛然抬头,刹那的惊喜溢于言表,胸腔里不知名的情绪剧烈的跳动了两下,身子都离开了座位,又缓缓坐了回去,轻轻吐出一口气,平静的道:“进来!”
看到进来的两人黑袍遮面,明显不是期待的那个人,苦泉的眼中露出难以掩盖的失望,道:“你们是谁?”
前面那人掀开面罩,沙哑着嗓子,道:“见过少主!”
苦泉认得,此人叫宣雨,是大天主身边的心腹,声音变得冷淡起来,道:“鬼师呢?”
“鬼师在金陵罹难,这位是大天主新任命的鬼师,要我等听令从事。”宣雨侧过身子,恭敬的垂首,似乎对这个鬼师很是信服。
房内光影照不到的暗处,还站着一人,他并没有除下面罩,浑身透着阴冷腐朽的死气,如果不是仔细去看,几乎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鬼师果然出事了!
这一年来他不曾露面,苦泉就猜到了结局。六天欲乱江东,所作所为无不是凶险之极,三品又如何?将军难免阵前亡,都明玉起兵以来,多少人死于战火,鬼师的死,苦泉并不意外,死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可苦泉仍旧心痛欲裂,鬼师对他而言,比师父马一鸣更亲近,比生身父亲大天主更像是个父亲,教他武功,教他读书,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并给了他窥探世间奥妙的识见和法门。如果不是鬼师,他很可能只是天师道扬州治钱塘观里一个小小的箓生,浑浑噩噩的度过平凡的一生,怎么也接触不到另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
“你?鬼师?”
苦泉冷笑道:“藏头藏尾,真面容都不敢露的鼠辈,凭你也配?”
宣雨从来没见过苦泉这么刻薄的言辞,知道他是因为鬼师之死把火气都撒到了新鬼师头上,两边都得罪不起,干脆装作没听见,木头似的站在旁边。
鬼师淡淡的道:“大天主和孙冠交手受了重伤,现在兰六象和卢泰联手逼宫,故召少主回酆都山坐镇,以备不测!少主可以看不起我,但是孰轻孰重,心里该明白,若大天主出事,你还能逍遥自在的藏身钱塘观里求仙问道?斩草除根的小伎俩,不必我教,兰六象也会去做!”
苦泉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好一会才道:“二天主呢?四天主和五天主呢?”
“二天主年归海同样因为走蛟涧一战伤了元炁,回山后残喘了数月,不治而死。五天主离开金陵后行踪飘忽不定,只有她联系别人,别人想找她难比登天。至于四天主……据说近十年来,除过大天主之外,谁也不曾见过他,这时候怎么会出现?”鬼师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显得诡异莫测,声音低沉,语速平缓,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道:“明武天宫和七非天宫要兵谏,大天主伤重不起,难以治事,绝阴天宫独木难支。少主若肯回去,可以安罗杀天宫、照罪天宫和司苑天宫之心,最不济也要让他们保持中立,不受兰六象等人的蛊惑,然后分而化之,可解当前的危局。”
苦泉突然笑了起来,道:“我是弃子,素无威望,回去之后不过成了你的傀儡。真要是解了这无解的危局……六天之内,怕是要以你为尊了!”
宣雨的眼皮子跳了一下,这位少主自幼流落于外,没想到心思活泛,对世事看得通透。新鬼师这几年在六天积累了不小的威望,可破天荒的被大天主作为接任鬼师的人选,内外不服者众多,要不是他随即提出了煽动朝廷和天师道灭佛的天才构想,压下去反对的声音,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委实不易。
若能让少主回山,秉承正统,两人携手收罗杀、司苑和照罪为己用,再平了明武和七非之乱,万众归心,鬼师架空少主,不过举手之劳。
六天的历任鬼师地位超凡,在大天主之下,其他天主之上,要么允文,要么允武,无不是当世最顶尖的人物之一。上任鬼师位列三品,号称贯综神摸,无音不照,连林霜虎这个二品小宗师都死在他的大手印里,只可惜时运不济,遇到了徐佑和清明这两个潜伏界里的挂壁,被阴致死。要不然哪怕大天主受伤,兰六象和卢泰也不敢如此放肆。
“威望是凭本事挣的,不是别人赏赐,也不是坐在钱塘观里臆想得来的!你身为大天主的独子,起步就比别人高出无数倍,若还不能因势利导,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当个傀儡,或许还算不错的下场。”
这点程度的羞辱,对苦泉的杀伤力几乎为零,他摇头道:“仅仅这个理由,还不能说服我离开生长于斯的天师道,跟一个素未相识的人去六天以命相搏……”
“哦?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令堂当年被山贼**而死的真相么?”
寒光照射斗室,苦泉拔出太一三元剑,身形迅捷如兔跃,架在了鬼师的脖子。宣雨欲拦又不敢,苦着脸求道:“少主,杀不得!鬼师可是大天主禀告高天万丈神之后,沐了五方血池,赐了灵威印的,凡我六天教众,见之如见神,不得忤逆!”
苦泉凝视着鬼师,一字字道:“再敢提先慈,我不管你是不是进过五方血池仍不死的鬼师,必要取你的性命!”
“我不会武功,你要杀我,只是举手之劳。”鬼师的容貌隐在面罩里,黑色的眼眸像是通到了冥府深处,看不到一丁点的光。他伸出手指推开了太一三元剑,转身离开,到门口时停了停,头也不回的道:“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想想清楚,是愿意成为钱塘观日夜守着香火的苦泉,还是做回六天的少典,全凭你自己选择。我只在码头等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若不来,六天的事再和你无关,还是抓紧逃命去吧!”
残月如刀,满树鸣蝉,苦泉倚着门边,抬头望着院子里的香樟树,清秀的脸蛋忽而痛苦,忽而快意,忽而茫然,不知觉中两行泪顺颊而下,低吟道:“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这是《诗经•小弁》里的诗句,写诗人无辜被逐,怨尤父亲,痛苦不堪,却又感觉前途渺茫的的痛苦,最是符合苦泉此时此刻的心情。
然而,思量再三,不管居心如何,鬼师的话很有道理,如果拒绝回山,一旦兰六象逼宫成功,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更何况,当年他母亲惨死,疑点重重,之前根本没有机会,现在鬼师给了他机会,若不回六天调查清楚,将来何以见母亲于九泉之下?
其实,他根本没有选择!
载着鬼师、苦泉和宣雨的鳊舟刚刚趁夜离开钱塘,冬至的案头已经放上了有关他们的情报。鬼师和宣雨几时入的钱塘观,几时离开,苦泉几时前往码头,以及鳊舟的去向,并由文鱼司安排了成建制的六人小队负责跟踪,按照最高级别,每隔两个时辰往秘府传递一次情报。
冬至禀告詹文君后,快马加鞭奔赴吴县面见徐佑。刚到天平山,被拦在了王府门外,冬至没有相关的棨牌,守卫以府内正进行欢迎宴会为由拒绝她入内,正扯皮的时候遇到了带兵巡视的左丘司锦,她身穿红色的戎装,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忙过来施礼:“妹妹几时来的?”还待斥责守卫,冬至笑道:“我刚到,有急事找小郎。这守卫只是恪尽职守,当赏不当罚。阿姊就别怪他了!”
左丘司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吩咐守卫道:“以后只要是钱塘徐府来的人,及时通禀,不得迟延,明白了吗?”
守卫唯唯应了,左丘司锦容色稍霁,拉着冬至的手,道:“郎君正陪着殿下说话,这时不好打扰,妹妹先随我去,寻机再喊郎君出来。”
天平山下的宅院群没有再用临川王府的称号,而是正式命名为天平府。府内建筑成阶梯式分布,自山脚到半山腰,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亭台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既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远峰借景,紫气青霞,真真是美不胜收。
正在举办酒宴的地叫兰雪楼,位于天平山东麓的长云峰上,独悬崖边,临风而立,震泽湖的水波潋滟,可尽览眼底。
楼中热闹非凡,名士齐聚,大都是四姓门阀以及和他们有裙带关系的各等士族,安休林既然抵达了吴县,起兵在即,保密不再那么重要,让他和这些基本上心里已经有谱的支持者见个面,对日后的精诚团结大有裨益。
上了五楼,也就是顶层,左丘司锦拉着一个侍者低语两句,他进去后悄声通知了清明,又过了会,徐佑借更衣尿遁,到了楼外的山崖边上,冬至呈上情报,笑道:“监视钱塘观三年之久,终于钓到了大鱼。”
徐佑想起和苦泉交往的那段日子,这个清秀的小师兄温柔如女子,生性平和,与世无争,精研道法,颇有造诣,两人原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只可惜徐佑不是真正的林通,而他也不是苦泉那么简单,世事难料,徒呼奈何?
“告诉李木,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文鱼司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搞清楚六天的酆都山所在的位置!”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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