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轮牛车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并不算十分成功,毕竟在没有车评人的年代,没办法事先充值造势。但安玉秀的试驾可以给满分,起初她淡定无比,接着在砾石大道上急驰时略有点惊讶于四轮牛车的平稳和速度,更让她意外的是,这辆四轮牛车竟然可以实现超完美的转向。
无论快、慢,还是左、右,转向的角度和顺滑并不逊色两轮牛车,而且舒适性远远超过,那种四平八稳的状态不是亲身体验根本难以想象。安玉秀不是普通的乡野村妇,相反她读过的书比很多人吃过的肉都多,从秦汉古籍中了解过四轮牛车出现和淘汰的过程,所以才震惊于这辆牛车的神奇和伟大。
无知者无畏,但凡畏惧,皆因懂得太多!
再转入崎岖不平的山路,速度稍减,车轮碾过石头,只有轻微的颠簸,和平时乘坐仙游车屁股蛋子碎成八瓣的剧烈晃动不能同日而语。这点连经常客串御者的赵观虎也感同身受,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和清明的第一句话:“贵主真神人也!”
清明淡淡的道:“我家主人并无厉害之处,只不过善用人,此牛车乃前中校署令祖骓所造。”
赵观虎听过祖骓的名号,若是他造的车,那倒不足为奇。当即勒紧缰绳,尽找那些坎坷的地段,结果超乎预估,简直颠覆了世人对牛车的认知。
重新回到公主府,安玉秀几乎是不讲姿仪的跳了下来,提着裙裾跑向徐佑,迫不及待的问道:“微之,这是你造的吗?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她连着说了多次你太厉害,欢呼雀跃的样子像极了年方二八的女郎。旁边的宫女们全都看得呆了,不就一辆牛车吗?虽说多了两轮子,可照旧是牛车啊,人家袁峥袁郎君送了多少奇珍异宝,也没见你这么开心。
女人啊,果然不可理喻!
金陵地面邪,宫女们刚腹诽完,袁峥竟然真的不请自来,他是公主府的常客,又是袁氏子弟,径自入府,别人拦也拦不住。。
“公主,公主!我新得了一宝贝,据说从西夷的大秦国运来的,色莹而明澈,是夏夜繁星凝聚而成的无双瑰宝!”
袁峥兴奋的声音从院子外传入耳中,徐佑看着安玉秀微微一笑,安玉秀颇为恼怒,对林观虎道:“拦住他!守卫都睡着了不成?什么人都往府里面放?”
徐佑笑道:“别,我和袁郎君是故友,来都来了,看看他送的宝贝也不迟!”
安玉秀偷偷瞧他的脸色,确定真的不是生气,挥了挥手,林观虎看了看徐佑,低头默默退下。这时袁峥也来到了院子里,看到华贵雍容的安玉秀,立刻小步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将手里的礼物呈上,道:“公主,今日这宝贝你若不喜,我就赤身跳秦淮河!”
安玉秀听他说的不雅,俏脸一沉,道:“给事中今日无事可做么?又来我府中讨嫌不成?”
袁峥厚着脸皮,道:“门下省那么多闲人,我要是只知做事,怕早累死了,哪里还有命来给公主献宝?”
安玉秀颇为无奈,袁峥此人的心计手段都不足为虑,可他挂着陈郡袁氏的名头,连她贵为公主也不能恣意惩处,偏偏又骂不还口,笑脸常在,总不能说人家来送礼物还送出罪过来了?
好女怕缠男,徐佑见安玉秀对付不了袁峥,伸手帮她接过了礼物,笑道:“好歹是袁郎君一番心意,公主不如拆开看看,说不定会喜欢呢?”
袁峥的突然出现当然不是凑巧,徐佑拉着黑布招摇过市,大摇大摆的来公主府送礼物,他得到消息后花了大价钱从一个胡商手里紧急买来礼物,然后马不停蹄的赶过来捣乱。此时仇人见面,眼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尤其看到徐佑和安玉秀挨得很近,安玉秀却不觉得不妥,哪里像他,只要近身三尺,马上就皱眉离开。
这他妈的是情敌啊!
情敌都该死!
“徐郎君,你也来给公主献宝的吗?”袁峥的认知里,徐佑还是个贬谪钱塘的穷光蛋,所以忍着怒火,自以为很聪明的用钱来砸他的脸。
对四大顶级门阀而言,谁又不是穷光蛋呢?
徐佑暗暗叹了口气,袁峥这样的样貌家世,若是放到后世,那怎么也算得上夜场小王子,知道某些女人得靠物质来打动,一万文不行,那就十万文,十万文不行那就一百万文,只要钱多,早晚可以得到芳心。然而安玉秀贵为公主,物质的诱惑几乎降到了最低点,袁峥只会一招鲜,却不能因地制宜,碰壁在所难免。
“公主面前,连日月都失去了光辉,又有何物敢自称为宝呢?”徐佑正色道:“我非为献宝而来,只为博公主莞尔一乐!”
你他妈的不是情敌,是情圣啊……
袁峥心里有万头野马踩踏而过,后悔的肠子都青了,素知徐佑全身功夫都在嘴皮子上,干嘛给他发挥长处的机会?马上改变策略,伸手去抢徐佑拿着的礼物,说一千道一万,你没钱,什么都是虚的,唯有这宝贝是真实的,要是幸运的得到公主喜欢,不比跟你瞎扯淡强上百倍?
徐佑将礼物举起,他比袁峥高大,胳臂也比他长,如同逗小孩子似的,摆明了欺负你。袁峥下意识的跳了两下,没有够到,眼角余光撇到安玉秀的笑意,突然发现自己跟个傻子差不多,也顾不得继续维持温良恭谨的君子形象,恶狠狠道:“徐佑,你一个快死的人,来公主府不怕给公主带来晦气的吗?”
打人打脸,诛人诛心,这是彻底结仇的节奏,徐佑还没说话,安玉秀冷冷道:“袁峥,我给袁左军留几分情面,现在滚出去,我可以当做今日没见过你。若再喋喋不休,莫怪我治你无礼之罪!”
对旁人无礼,顶多吵两句,对皇室无礼,严重点会掉脑袋。但袁峥毫不在意,门阀的权势和底气正在于此,道:“徐佑身染沉疴,却堂而皇之出入公主府邸,就是闹到主上跟前,要追究无礼的人,怕也不会是我!”
“你!”
安玉秀为之气结,徐佑自顾自的拆开礼物,道:“我连太极殿都去得,主上不忌讳,你倒是挺讲究啊?莫非袁郎君比主上还要尊贵么?”
扣帽子的功底,那是后世网络对喷的必备技能,徐佑轻飘飘一句话,顿时让袁峥再不敢嘴硬,悻悻的道:“我不跟将死的人废话!”
礼物打开,一个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圆柱形钵体呈现眼前,造型别致,做工精湛,以手轻叩,发出梵音佛唱,让人神智清醒。
见两人看得目不转睛,袁峥得意的道:“这是黎难钵,天下少见,我好不容易从胡商手里搞来的,真是有钱都买不到。”说完又看了眼徐佑,讥嘲道:“听闻徐郎君大才,可知黎难为何物啊?”
黎难,是大秦国对水晶的称呼,大秦也就是罗马,南朝和大秦通商已久,彼此商贸往来十分繁复。这种水晶钵在《洛阳伽蓝记》里曾有过记载,里面掺杂了纯度很高的化学原料,各种配比也很科学,所以一体成型,没有拼接的缝隙,发出的声音音色很正,不是江东可以造出来的物件,确实贵重无比。
徐佑笑道:“什么黎难?都是无知小儿根据胡人说话的音调乱译而来,这东西叫水晶,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水玉,无甚稀奇之处。西凉姚氏造紫薇宫,墙壁全部饰以水玉,西凉国境内有一山,名独山,藏水玉不计其数。也就袁郎君这种不读书没见识的人,才拿着破帚当宝贝呢。”
水玉的价值安玉秀岂能不知,可也故意配合徐佑,将这水晶钵贬的一文不值,笑意盈盈的道:“多亏微之在,要不然差点被人蒙蔽……”
袁峥怒极反笑,道:“徐郎君好一张利口!来,让在下看看你的礼物,莫非比姚氏的紫微宫还要珍稀?”
徐佑指了指四轮牛车,道:“眼小无光,这么大的牛车看不到吗?”
“牛车?”袁峥扭头看过去,先是一愣,然后捧腹大笑,道:“还是四轮的?哈哈哈,徐佑,你真要缺钱,可以来求我,说不定哪天我心情好,赏你几文也就是了,何苦把这样的破烂东西拿来侮了公主的眼睛?”
徐佑摇摇头,懒得再跟袁峥这傻蛋玩下去,自行车是车,兰博基尼也是车,能一样吗?对安玉秀拱拱手道:“蝇虫绕耳,烦不胜烦,佑暂且告退!”
安玉秀亲送徐佑离开,歉然道:“我不知他今日会来……”
徐佑咳嗽了两声,道:“袁峥如此无赖,公主不好恣意放纵,免得他得寸进尺,永无休止。况且你治不得他,不还有主上吗?”压低嗓音,悄然道:“若进宫,这岂非一个现成的理由?”
公主府消失在身后,清明笑道:“郎君还是不忍心,给了袁峥一条活路!”
徐佑叹道:“好歹和袁阶相处的不错,乱事将起,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儿子困在金陵死地。借安子道的手,送他回晋陵好好待着,也算还袁阶一个人情。”
安玉秀回来之后,狠狠瞪了袁峥一眼,道:“给事中还不走?等着留你用膳吗?”
袁峥还要纠缠,捧着水晶钵,舔着脸道:“这黎难钵……”
安玉秀随手接了过来,袁峥面露喜色,紧接着砰的一声,水晶钵被摔到地上,碎片反射着太阳的光,比起刚才更加的夺目。
“啊?”
袁峥彻底傻眼,安玉秀理也不理,走进房内,由宫女关上了房门。林观虎站了出来,大手一伸,道:“公主有令,请郎君离开!”
袁峥无奈的走了,可心头火气难消,刚回到府里,马上吩咐下人把徐佑送了一辆破牛车的事传扬出去,金陵帝京,寒酸到这个地步,必定会成为笑柄。
同一时刻,安玉秀乘坐四轮牛车,以给皇帝献宝的名义,经东华门直入台城,到了太极殿,当着几位辅臣的面痛哭失声,状告袁峥孟浪无礼,求皇帝严惩。
了解了经过,安子道啼笑皆非,小儿辈争风吃醋,竟闹到太极殿,不过女儿的面子不能不给,立即敕令免去袁峥给事中之职,发落回晋陵闭门读书,要袁阶严加管教,再这般不知礼数,定当严惩。
调戏了公主,仅仅免官,还得好好的送回家,皇权在这个时代远没有那么的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议了一会朝政,群臣散去,安玉秀站到安子道身后,轻轻给他揉捏着肩膀,低声道:“女儿斗胆,请父皇见一人!”
安子道笑着点了点头,林霜虎从殿外悄悄引进来一人,穿着公主府奴仆的衣服,连同殿的宦者都以为是公主的家奴。
陶柏余脸色苍白的从四轮牛车的暗格里出来,如同徐佑把他藏在里面运到公主府一样,只是现在,他脚下站立的地方,是至高无上的太极殿。
他的面前,坐着天子!
徐佑答应他,让他有冤自去皇帝面前申诉,原以为只是托辞,没想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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