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情深不可知,且看美人流泪时!
山宗脑海里突然浮现这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诗句,身子微微一震,悄然俯下头去,不敢仰望詹文君的容颜。
他终于可以确认,詹文君并没有变,她仍然是那个在明玉山中和徐佑携手面对危局、从不后退一步的詹四娘。
也正因为确认了这一点,他才敢对詹文君透露此行真正的目的。离开钱塘的时候,徐佑沉吟了许久,特地交代过,只有詹文君听到车遥遥兮马洋洋这几个字时真情流露,才可以请她帮忙查证於菟的身份来历。若是毫无表示,那就辞别离开,金陵之行,全当给冬至送信,外带问候而已。
不是徐佑信不过詹文君,而是在这个乱世,每个人都有太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所以人心易变,冒然请托,只会为自己和她都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詹文君未曾流淌出的这滴无言的泪,比任何千言万语都要有说服力!
君心未变,我心亦未变!
“七郎……他,他的身子可好?”
这句话刚见面时詹文君就问起过,但此时再问,表达的意义和暗含的情绪完全不同。山宗面露愁容,垂首道:“不是很好,钱塘多事,纷扰繁杂,郞主耗费心力,多次染了风寒。幸好有何郎君妙手,加上左郎君修为深厚,这才勉强维系住了身体康健。不过,最凶险的一次,因为受了钱塘县令陆会的气,在义兴的旧疾突然发作,导致命悬一线。要不是有天师道的定金丹吊着,恐怕,恐怕再无缘和夫人相见!”
詹文君藏在宽袖中的双手握紧,长长的指尖几乎陷进掌心,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但声音已经有些轻微的颤抖,道:“等你回去后告诉七郎,让他一定要多多保重,来日方长,许多事不能做得太急切。若……若伤了身子,就是得了前程富贵,又能如何?”
“是,我记下了。夫人的话,郞主定是肯听的,比我们劝上一万句都管用。”
詹文君笑了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黯然,美眸目视山宗,轻声道:“你很会说话!七郎派你来金陵,想必不仅仅是为了说几句好听的来哄我开心。要是别有要事,直言即可,不需要拐弯抹角。”
山宗恭敬的道:“我家郞主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夫人远在金陵,适逢新年,肯定很是思念钱塘的人和景致,派我来送家书,正是为了稍解夫人的思乡之情!”
“每逢佳节倍思亲,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七郎新作的七言诗吗?”
“小人不知,只是转述郞主的原话。”山宗看了看詹文君的神色,觉得时机成熟,起身跪伏于地,道:“不过,郞主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请夫人帮忙!”
“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去办!”
山宗将詹文君这点点柔情描述的足以让顽石点头,铁木开花,任你多无情的人,也会由衷的感动。徐佑的神色却十分淡然,道:“不要添油加醋,郭夫人重孝在身,雅量高致,岂会和他人有私情?当初在钱塘时她曾答应我三件事,这次让她帮忙,只是兑现承诺,并无其他,不可妄言!”
“是,我这嘴就没正形……”山宗轻轻的抽了下嘴巴,无法从脸上判断徐佑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不敢再嬉皮笑脸的开玩笑,干咳一声,正色道:“郭夫人答应了帮忙,她在荆州和金陵都手眼通天,仅仅过了十余日,就查出於菟从荆州营户脱身的秘密。”
荆州,江夏王安休若的地盘,郭勉身为安休若的绝对心腹,在荆州的势力极其深厚,詹文君只是打了个招呼,立刻有人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於菟所在的营户属于荆州军里驻扎在江夏郡的一部,军主为澹台斗星。澹台是江夏郡的世族,也是安休若的重要支持者之一,澹台斗星勇善武力,统领一军和北魏交战,胜多败少,为安休若倚重。
在一次常规的边境冲突里,北魏豫州的镇戍兵大败,连戍主都被杀了,还丢了豫州一郡。当时,在魏楚交接地区,早有传闻於菟美艳不可方物,城破后楚军一边搜刮财物,掠夺战略物资,一边寻找於菟。等找到时,却发现於菟正要以火盆覆面,虽然及时挽救,还是毁了半边容颜,成了现在这副恐怖模样。澹台斗星看了后索然无味,甚至还受了几分惊吓,将她放入江夏郡的营户中为妓,给那些口味重且不讲究的兵卒们发泄**。不过感其毁容守贞之壮烈,命人不得伤害於菟的女儿,也就是纥奚丑奴。
如此三年,於菟忍辱偷生,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却守护着女儿安全的长大。终于等到澹台斗星忘了世间还有这个人存在,兵卒们也厌倦这个看上去无比狰狞的女子的肉体,於菟想尽办法接近了主管营户的幢主乌富山,告知他北魏那个被杀的戍主在郡外某处暗藏有珍宝,代价是放她和女儿出营。
乌富山固然贪财,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说话算话,於菟也是瞧准了他的为人,才敢拿出最后一点希望赌一个逃命的机会。结果就是乌富山拿到了这笔钱财,以年老貌丑体弱多病为由,将於菟等五个营妓卖给了荆州的奴隶商人。
五人同卖,於菟夹杂其中,并不起眼,也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这件事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压了下来。不过於菟心有不甘,她本来是要乌富山送她回到北魏境内,可乌富山没有那样的胆子,并且狡辩说事先约好只是放你出营,出营后归向何处,他说了算。
於菟吃亏在身为北人,没有南人这么狡诈,不慎落入了语言陷阱,成为了奴隶商人手中的货物。经过多次转卖,从荆州到扬州,阴差阳错之下,出现在徐佑面前。
“如此说来,於菟不算撒谎,她从魏国到楚国的诸多经历,都已经得到了证实,稍有出入,但问题不大。唯一尚存疑虑的是,她怎么从西凉到了柔然,又怎么从柔然到了魏国,是不是真的只是东女羌选入西凉后宫的陪嫁婢女,又因战败被俘成了魏国戍主的妾室?”何濡顿了顿,又道:“只是这部分经历牵扯太广了,根本没办法,也没有精力去查……”
左彣思考了片刻,道:“这部分不重要,只要她确实是从营户里出来的,不是别有用心的人安插在静苑的钉子,这就足够了!”
山宗看着徐佑,见他一直没有说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郎君,离开金陵时,郭夫人亲自送我到了码头。我问她可有回信,她摇摇头,一言未发,然后掉头离开。不过据我观察,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跟郎君说……”
山宗不知道的是,在他登船离开之后,詹文君回到牛车上,宋神妃坐在一侧,问道:“你帮徐佑做了这么多事,他未必肯领情,或者说只当你是可利用的一颗棋子,傻妹妹,男儿皆薄幸,你又何苦这么难为自己?”
“阿姊,我帮他这个忙,是因为当初他救我郭氏于危难之际,我答应日后为他做三件事。这只是第一件!”
詹文君的神色同样淡然,道:“有恩必报,是我的为人,阿姊若是瞧不顺眼,那也没法子!”
宋神妃掩口轻笑,体态起伏有致,道:“我可不是干涉你办事,只是怕你受人愚弄而不自知。既然只是为了报恩,那我没什么好担忧的。”
詹文君闭上双眼,牛车摇晃,心思早不知飞向了何方。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徐佑何曾忘记了詹文君,心中更是清楚的知道,她在金陵的处境未必比得过在钱塘时的自在,有宋神妃觊觎,有十书掣肘,有各方面的制约,更有其他数之不尽的明刀暗箭。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处,但是有光就有暗,家族内的权力斗争在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却更加的残酷和血腥。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在短短十余日内查明於菟之事,可想而知,私底下耗费了多大的心神。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兑现三件事的承诺可以解释的,徐佑前世里游遍花丛,对女人是大行家,如何不明白詹文君的心意,可还是那三个字:
不得已!
当初若是一时没有把握住,和詹文君共赴巫山,等郭勉回来必定会发现,徐佑除了一死,再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而现在,若跟詹文君暗通款曲,虽不至于立即陷入死地,但至少彻底得罪了郭勉,对步履维艰的徐佑来说,是不能承受之重。
没有足够的权势,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保护静苑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部曲?又怎么带着他们完成徐氏复仇的大业?
情之一物,最断人肠,可情爱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对徐佑而言,如何抉择,并不难!
对詹文君而言,如何抉择,也不难!
两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得已,所以,挥手诀别,天涯相隔,
愿君安好,我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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