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孤山不算高,仅四十米左右,四面环水,东西由西村桥和段家桥连接陆地,所以有孤山不孤的说法。沿着青石小道,缓步前行,溪、潭、花、木、竹、亭、桥等布置得疏密有致,参差有序,如同一幅山水画,描绘时粗放,涂抹时精雕,远看觉得心旷,近看顿时神怡。
跟后世孤山那满地的人文景观和人造建筑不同,此时的孤山属于没被世间打扰的干净的美,一路行来,除了听涛阵阵的竹海和傲骨凌霜的雪梅,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所谓的名人故居和文化景点,山涧的风,呼吸里弥漫的空气,还有冬日里难得的点点青翠,都让人流连忘返。
“好所在!”
徐佑由衷的赞了一声,张墨和陈谦走在前面,正扶着野藤往上行进,闻声回过头来,道:“好在何处?”
“你又来考我!”
徐佑停住脚步,指着满山的景致,道:“好在何处?在湖面时观孤山,见大不见小,在孤山中观此山,见小不见大,颇得圆林的真趣和意境!
“见大不见小,见小不见大。妙,妙,妙!”
张墨和陈谦同时连呼三句妙,张墨叹道:“我生平所遇,只有吴县缘锵一面的那位郎君可与君媲美。你们说话的用词都极其有趣,简洁又饱含至理,细思量如醍醐灌顶,使人开悟。”
陈谦奇道:“哦?谁人能得五色龙鸾这么高的评价?”
张墨似乎想起那一夜的场景,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悠然神往,道:“我最恨之事,就是那夜急着赶路,没有跟那位郎君促膝长谈,也没来得及问他的名讳。徐郎君,你或许不知,那首闾里咸知的《钱塘湖雨后》就是此人的大作!”
徐佑听张墨语出真诚,对他推崇备至,并不像何濡推测的那般,以小人之心嫉恨别人的才华,欲捧杀而后快。
不过,知人知面难知心,张墨未必说的是真话,徐佑并不着急,雅集整整一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个人,到底是君子,还是伪君子!
他们从西麓上山,绕过七八道山梁,终于看到了骑鹤亭。这里号称孤山第一亭,造型别致,独悬山崖边,檐角如展翅,似乎要乘风而去,故名骑鹤。早徐佑他们上山的胡信,纪英等人也围在亭子旁,只是不见了陆会,想必跟顾允他们回合去了。
亭下有三五人对坐,或倚,或卧,意态悠然,正在辩诘玄学里一个很有名的论题“有无”。“天地以无为本,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
“不然,总混群本,宗极之道,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故济有者皆有……”
众人纷纷发表各自的见解,但是大多拘泥在王衍和裴頠的有无论中,没有跳出时代的束缚和固定的框架之内,没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论断。
围观的人听得入神,徐佑却懒得浪费时间,拉着张墨和陈谦正欲离开。胡信看到这一幕,腹中暗自冷哼,冲着徐佑三人的背影高声道:“五色龙鸾好大的威风,怎么,不屑跟诸位郎君清谈吗?”
他一言既出,骑鹤亭内外顿时陷入了寂静,连辩兴正浓的五人也都暂时休战,举目四顾,寻找张墨的身影。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五色龙鸾张不疑在江东士林的风头,远比徐佑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张墨顿了一下,止住了身子,脸上隐有怒意,他不欲生事,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团,胡信三番五次挑衅,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刚要转身相讥,徐佑先他一步,抱拳作揖,道:“方才陆明府有言,大中正曾问起不疑兄的行至,所以急着上山,恐大中正久等,并无对诸位不敬之意。”
这番话不卑不亢,连消带打,既点出了张墨的与众不同,连大中正都特意询问,又解释了为何匆匆离开的缘由,让大中正久等的罪责谁担得起?
陈谦毫不遮掩自己的敬佩,徐佑的才学在作孤山诗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言谈举止更是出类拔萃,如今应对危机又彰显了过人的急智,简直不像是少年人该有的老练和精明。
张墨同样叹服,他固然可以跟胡信当场闹翻,也有信心可以驳的他哑口无言,但是做不到徐佑这样两不得罪,又不动声色的压了所有人一头。
胡信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论如何说都不合适,只好眼睁睁看着徐佑笑眯眯的做了个揖,和张墨陈谦扬长而去。
“这人是谁?”
“不认得,能跟五色龙鸾同行,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观其气度,尤在张不疑之上。”
“瞎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一身布衣,还没张墨的好。”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况乎衣服?你这等眼力,估计今次定品要难……”
“你说谁呢?”
亭里闹哄哄的,辩诘的五人也辩不下去,随着众人一同上山,巳时整雅集举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又接连过了快雪亭和四海亭,终于抵达山巅的雨时楼。此楼分三层,立四柱,攒尖顶,纯楠木结构,绕以廊、枋、椽、檩,屋檐生起,四望如一,脊饰丰富,栩栩如生。栏杆和门窗上雕刻有凤凰、朱雀、玄武等图案,还有各种雷纹、夔纹、水波纹,勾勒出浓郁的六朝风格,极具视觉冲击力。
楼分三层,人也分了三层,最下层是那些次等士族和寒门中未定品的人待的地方。比如胡信,出身临海郡,说起临海胡,当地人无不敬畏三分,堪称乡豪,可放到整个扬州,却也只能和纪英陈谦一样待在这里。其实今日来参加雅集的人,几乎没有真正的庶民,陈谦是桐庐陈氏,家道中落,但也是士族。纪英出自句章纪氏,更是家徒四壁,但也位列士籍。有句话怎么说,寒门寒门,至少也是门!张墨比他们两个要强一点,家中算不上富裕,可毕竟跟张氏有点渊源,正面对上胡信,也丝毫不落下风。
说到底,今日通过漫流横渡和观壶吟诗,最终得以登山参加雅集的二十二人中,只有徐佑一个地地道道的庶民。
而他这个庶民之所以有资格,还是走得顾允的后门,要不然哪来的观壶吟诗的机会,直接在漫流横渡就唰了下去。
这就是现实!
中层是华族门阀未定品的人,最上层是张紫华、顾允、陆会等官员、各郡小中正、世家名人和已经定品的士子。定品代表着可以出仕为官,所以可以和张顾陆等人同坐。
入得一楼,四根挺拔直立的金楠木尽显气派,大厅宽敞,摆放着数十张案几、蒲团,周边九只铜鹤单足而立,薄烟从鹤口迤逦而出,香气弥漫,宛如仙境。
众人并不正襟危坐,而是三两成群,随性而为,或吟诗,或作画,或清议,或从侧门走到回廊上,凭栏远眺。大家虽是为定品而来,可要是毕恭毕敬的静候大中正赏鉴,那是俗物,只有在群贤毕集的雨时楼中表现出融合万物自然的洒脱和高迈不凡的风度,才能真正入得大中正的眼中。
“今日雅集为何大中正亲临?”徐佑低声道:“这楼内数十人,未经过小中正初评的不在少数,有些不合规矩。”
按照程序,须各郡小中正先行察访,根据乡闾清议,再查阅薄阀,然后才能初定品级。再由小中正报于大中正备案,核查考评无误后,方可正式定品。
“我也不知,只是在家中接到县令的通传,所以赶来参加!”张墨摇头道:“不过规矩是死的,大中正想要亲自察访贤才,也无不可之处。”
陈谦接过话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点内情,好像大中正对各郡的小中正不甚满意,数月前经过小中正初评推举的一些士子被大中正发落了回去……要知道杨琨任大中正十数年时,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
徐佑更加确定张紫华要对扬州的九品官人进行一次大的变动,他的最终目的,或许是为了清除杨琨的遗毒。
毕竟现在这些小中正官都是杨琨举荐来的,跟他有着割不断理不清的联系,杨琨通敌入狱,纵是牵连不到他们头上,也得找个别的借口,将这群人统统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紫华想要坐稳大中正的位置,扬州十二郡的小中正必须全部换上自己的心腹。
更甚者,张紫华很可能奉了上意。因为中正选出来的人属于楚国的后备力量,经过吏部铨选就可为官,杨琨任扬州大中正十余年,门生故旧不知凡几,想要彻底清除影响,肯定得大动干戈。
如果孟行春是皇帝的狗,来看守扬州的门户,张紫华就是皇帝稳定扬州的另一把利剑!
徐佑默然片刻,心中微微一动,抬起头,正好看到有一人站在三楼的栏杆处,对着他解颜而笑。
飞卿,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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