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宝坊……我看你这里就是黑店,专门来害人的对不对?”
严叔坚立在门口,脸色还算平静,道:“唐知义,你在东市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人,如此耍无赖,难道不怕其他行主们嗤笑吗?”
自从窦弃、曹曾败亡之后,钱塘的游侠儿没了扛大旗的主心骨,各个小行主都冒了出来,拉帮结派,想要抢到更大的地盘。唐知义对待兄弟仗义,手也够黑,纠结了数十号人,目前算是最有希望接班的行主。严叔坚知道惹不起,可也不愿意卑躬屈膝,希望唐知义还能要点脸面,不至于闹的太难看。
“嗤笑?”唐知义嘿嘿一乐,道:“我在你的店里买了四宝,结果纸是糙的,笔是秃的,墨是黄的,砚是他妈的用东码头的淤泥烧制的,别说其他的行主,就是市令、市吏来了,我也是这句话:要么赔钱,要么赔命!你看着选!”
“你!无赖子!”
严叔坚眼中充斥着怒火,道:“四宝坊在钱塘做了几十年,品相如何,各位街坊都看在眼里,谁要是污蔑,我拉他去见官!”
“见官?我好怕啊!哈哈哈!”
众游侠儿放声大笑,言辞如刀,挖苦讽刺,极尽嘲弄之能事。唐知义猛的笑容一敛,逼前三步,几乎要贴近严叔坚,恶狠狠的道:“官府是保护我等良民的,像严店主这种喜欢弄些假货来蒙蔽客人的奸诈坐商,抓到县衙里去,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人有行商、坐商之分,坐商开店,行商跑船,但不管行坐,身份都很低贱,除非攀扯上权贵,否则常被人所轻。严叔坚虽然从商多年,小有积蓄,但生性不喜结交,人脉不旺,闹到衙门里,对他未必有利。
况且这些游侠儿都是牛皮膏药,真死里得罪了他们,天天来骚扰捣乱,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严叔坚勉强压抑住怒气,决定服软认输,道:“唐行主,你开个价吧,到底要怎样才能饶了小老儿?”
“早这么上道不就得了?”唐知义指了指挂在门楣上的牌匾,道:“把这四个字拆下来,我们转身就走,从今往后,绝不在你面前出现。”
“休想!”
严叔坚的底线就是不能碰触四宝坊的任何东西,瞪着唐知义,道:“你要钱,我给钱就是了,四宝坊开了几十年,说拆就拆,我怎么跟老主顾交代?”
上次被左彣第一个打翻的精瘦汉子冒了出来,道:“老狗,你又没儿子,这些年赚的钱够你买棺材板了,还死守着四宝坊不放,会不会太贪心?”
“就是!无根绝后的老东西,天天起早摸黑的赚钱,将来两只眼一闭,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野杂种呢。”
“咦,这话怎么说的?”
“你不知道?严店主家里养着一房小妾,年不过三十,正是有韵味的时候,没成想自家人不中用,耐不住床榻上的寂寞,跟隔壁的邻居姚大眼好上了。要是哪天生个大胖儿子出来,你说,严店主,你这家当是传给他,还是不传给他呢?”
“姚大眼?就那个一双眼比你小子的卵蛋都大的家伙?”
“对,就是他,有艳福啊!”
“妈的,早知道还不如我去呢!”
又是一阵哄然大笑,严叔坚气的差点昏厥过去,手扶着门框才勉强没有摔倒,颤着声音,道:“你……你们……欺人太甚……”
这时候街道两边逐渐围过来不少民众,唐知义不想激起众怒,哼了一声,道:“别以为装可怜就行了,你当年怎么把刘正阳的家财弄到自己的囊袋里,只有你心里最清楚,天道好还,也该有今日。”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严叔坚和刘正阳的往昔恩怨,在街坊四邻里早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大家都是暗地里说些闲话,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说开这个看似禁忌的话题,一时都望着严叔坚,想看他又该如何回答。
严叔坚慢慢扫视一圈,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庞,带着疑惑、好奇、幸灾乐祸的表情,却没人同情他,相信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顺颊流下苍老的容颜,道:“我对正阳兄……于心……无愧!”
“刘正阳死了几十年,尸骨都化成了灰,自然随你怎么编排都行!”唐知义面露不屑,道:“不过,看在你一大把年纪的份上,我不难为你,就这些破破烂烂的笔墨纸砚,险些误了我的大事,先赔二十万钱,然后再商议这匾额拆不拆……”
“啊?”
“二十万?”
“太多了吧,严店主怎么赔付的起?”
“那可不一定,四宝坊在东市多少年了?老严头多的是钱串子,虫噬蚁烂都用不尽!”
“再用不尽也是自个的,这样给了别人,心疼不心疼?”
“嘿,哪有什么办法?不售卖那些假玩意,人家也找不到门头上来!”
吃瓜群众议论纷纷,严叔坚知道今天的事不能善了了,把心一横,道:“既然这样,也别怪老朽不给你留薄面。四宝坊出售的东西,都在左下角有一个铃识,平时是看不到的,只有对着日光仔细辨识才能发现。”
其实围观的人群中不是没有人怀疑唐知义拿着别处弄来的假冒纸墨来污蔑严叔坚,只是惧怕他的威势,不敢多言。这会听到四宝坊的东西竟然还有隐藏的钤识,顿时兴奋起来,踮起脚跟望着门口的两拨人,生怕错过一丁点的表情和动作。
徐佑他们一直站在最外边,他和左彣身量高大,就是不挤进去也看得清楚。方亢和方斯年倒是不够高,但方亢羞于见旧主,缩着脖子不想探头,方斯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有点惊恐失措,乖乖的待在徐佑身后一动不动。
左彣低声道:“这下唐知义要丢脸了,看他怎么收场!”
徐佑盯着唐知义的脸,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笑着摇摇头道:“唐知义城府不深,可你看他此时,镇定自若,毫不慌张,估计早就知道了这一茬,丢脸的恐怕是严老丈。”
左彣诧异道:“可听严老丈的语气,这个钤识应该是四宝坊的秘密,除了他没外人知道才对……”
“说的也是!”徐佑思索片刻,突然道:“上次咱们来四宝坊,不是见到一个侍者吗?今个这么大的事,怎么没看到人?”
“是啊!”左彣也觉得的不对头,道:“刘彖威逼利诱,搞的严老丈众叛亲离,只有那个侍者忠心,仍然留在四宝坊做事。按理说这会被唐知义打上门来,再怎么忙也该陪在严老丈身边须臾不离……”
“侍者?呃,郎君说的人我知道,他叫严成,是老掌柜的家养奴才,自幼便在身边跟着做事,最是乖巧的小人儿,上上下下都喜欢的紧!”
徐佑心中有了计较,道:“乖巧?我看是太聪敏了一些……”
“你说什么?钤识?好啊,狗东西还挺有心计!”
唐知义骂骂咧咧的说了几句,使了个眼色,精瘦汉子随手从纸堆里抽了几张,对着太阳晃了晃,果然发现左下角有一个柳叶性状的钤识,不知如何锤压而成,薄的几乎不能察觉,唯有对着阳光照射,才能隐约看到淡淡的轮廓。
“快看,快看,真的有啊!”
“妙了,我也买过四宝坊的纸,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机巧的钤识!”
“唐行主说的没差,严老头果然是狡诈之辈。”
“说的是,观人心,要观其行,看他在纸上做的工夫,真是非一般的狡诈。”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有几句好话,徐佑暗暗摇头,做生意从小靠的是物美价廉和大众口碑,做大靠的却是人脉圈子和行业垄断,严叔坚的四宝坊之所以没能做大做强,跟他的为人实在脱不了干系。
“如何?严店主,这次找不到推托的借口了吧?”唐知义怒喝一声,道:“去,把脏心烂肺的狗才绑了去见官,砸了他的四宝坊,免得以后再去坑害他人!”
严叔坚身子一软,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往后倒去,正好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牢牢的将他扶住。
唐知义只觉眼前一花,门口已经多了一个人,定睛一看,脸色变得苍白,猛的往后退开两步,道:“是你!”
左彣扶着严叔坚站好身子,望着唐知义,淡淡的道:“今个的事我瞧见了,这些笔墨纸砚是四宝坊的没错,不过都是四宝坊造纸坊里造出来的残品,向来封存在库房,可以再用作椎治浆水的料子。只是不知被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偷走了,然后来污蔑店家。”
说完也不理唐知义,对着围观人群道:“此事说来简单,要么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人陷害家主,要么就是四宝坊以次充好,坑蒙良善。这位唐行主不必心急砸店,现在立刻去见官,公堂之上,几十棍打下来,谁撒谎,谁作假,谁是谁非,一查便知。各位若是不急,不如一同前去做个见证!”
唐知义说绑了严叔坚去见官,只是虚张声势,像他们这样的游侠儿,等闲谁愿意去衙门沾染晦气?所以砸店是真,见官是假,这会被左彣一挤兑,登时进退不得,又一寻思,就严成那个怂软的货色,一到公堂,别说几十棍子,只怕立时就吓得尿了裤子,一五一十的供出来所有。
“这……”
打又打不过,见官又害怕,唐知义真是想死的心都有,心里觉得是不是撞了邪,先在白白冒着风雪赶了几十里路,结果在由禾村挨了一顿暴打,好不容易跟金主刘彖拍着胸口保证这次不会再出差错,没想到又他妈的遇到了这个煞星。
“唐行主,要不这样吧,大家都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闹的太僵伤了感情!”左彣笑道:“这些残品呢,由严店主原价收回,再给几位一点茶水钱,略表歉意。你们就先回去,若是有什么要求,私下里再商量,这大白天的,围堵这么多人,稍会被市吏看到,大家都不好过!”
唐知义没得选,只好就坡下驴,拿了两千文的赔偿,带着人掉头离开,至于离开之后如何跟刘彖交代,那就是他头痛的事了。
“散了散了!没热闹看了,都快忙去吧,再不去做买卖,马上就要闭市了!”
左彣驱散了人群,见无人关注,徐佑这才带着方亢和方斯年走了过去,道:“严老丈,还记得我吗?”
严叔坚缓了缓神,挣开左彣的手,老泪纵横,弯腰一揖到地,道:“今日郎君援手之德,老朽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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