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难怪何濡惊讶,刚才徐佑还一本正经的说杜静之布下的这个局是无解的死局,可转脸就猜到了他的破局之道,如此智计,实在让人骇然,也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徐佑低声道:“你的计划,是不是准备以神棍对神棍?”
“神棍?”
以“棍”为贬义出现的具体时代不可靠,比如神棍、赌棍、恶棍、淫棍、光棍等等,徐佑知道自己又一不小心用了他人听不懂的词汇,解释道:“装神弄鬼之辈,皆可称之神棍!杜静之,可不就是三吴最大的神棍吗?”
“神棍?哈,这个称呼好,以后遇到杜静之,我可用此灭灭他的颜面!”何濡老实不客气的将这两字占为己有,然后凝目望着徐佑,半响方道:“原来七郎真的料到我心中所谋,若不是亲耳听闻,我怎么也不会信……”
徐佑微微一笑,道:“其实还是听你说不要跟杜静之正面对抗,我才灵光乍现,顺着这个思路往深处思索了一番。也许这就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吧!”
“七郎谦逊,我看这叫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
徐佑正要说话,从院落外进来一个人,正是白日见过的詹珽,他来到众人近前,施施然笑道:“方才下人们不懂礼数,慢待了诸位,且看在鄙人薄面,不要见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这句话对何濡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他眉头一皱,道:“奴仆做完恶人,主人又来做好人,我们又不是三岁稚子,使这些下作的勾当有何益处?有话直说,绕弯子,玩心计,你这个天天沉迷于博戏的不学无术之徒,又能绕的过谁,玩的过谁?”
魏晋南北朝是赌博盛行的朝代,上至皇帝公卿,下至齐民百姓,无不沉迷其中。何濡说的博戏也是赌博的一种,称为六博。据《颜氏家训》记载,博戏是两人对局的玩法,开始时两人相对坐,棋盘为12道,两头当中为水。把长方形的黑白各六个棋子放在棋盘上。又用鱼两枚,置于水中。比赛双方轮流掷琼(即骰子),根据掷采的大小,借以决定棋子前进的步数。棋子到达终点,将棋子竖起来,成为骁棋。成为骁的棋,便可入水“牵鱼”获筹,获六筹为胜。
詹珽脸色大变,道:“何郎君,我自认对你无得罪之处,为何口出此诛心之言?”
何濡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眼角朝天,道:“丑颜陋貌,观之作呕!”
一言以盖之:我嫌弃你长得丑!
詹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钱塘地界,竟然有人敢这么侮辱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也顾不得再装出一副仁人君子的样子,铁青着脸,高举双手拍了两下。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呼啦啦冲进来二十多人,一色的黑衣,上着裲裆,下穿缚裤,手中持有一米多长的殳。殳,也就是一种类似于棍棒的兵器,前面有棱和刃,积竹木为杆,成八菱形,外面缠着丝线。殳的杀伤力虽然不能跟锋利无比的刀剑相比,但胜在长度和重量,用于游侠儿打架斗殴,可是堪比后世“板砖”的神器。
这帮人在詹珽身后分成两排站立,一个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用犀利的眼神对徐佑等人进行精神上的压制和恐吓。
“我还当怎么逐咱们走呢,原来找了游侠儿。这样直接点多好,既然早安排了伏兵,刚才何苦费那么多唇舌?”
“这叫先礼后兵,我仁至义尽,就是逐了你们,旁人也无话可说!”
何濡冷笑道:“詹无屈,都说你量小器狭,少勇无谋,但好歹也是士族出身,老侍郎的本事没学到一成,只会用这些不入品的手段,没得辱没了先人,还说什么先礼后兵?没得笑死了人!”
徐佑也没把眼前这二十多人放在眼里,什么游侠儿,不就是他那个时空里的小青皮吗?他们对普通老百姓是一大害,可比起那些心黑手辣的劳心者,只会打架的劳力者,其实是天真可爱的!
“我怎么听人说钱塘詹无屈侠义仁心,精明能干,要不是他,詹氏的家业早两年就败的干净了?”
“世人多以讹传讹,谁知其间别有内情?我甚至怀疑,这些言词都是詹珽派人暗中宣扬,来为自己传名的把戏。”
詹珽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的盯着何濡,大有吃其肉饮其血的架势。
左彣怕有意外,不动声色的往何濡所在的位置移动了两步,右手握着剑柄,一旦有变故,剑幕张开,能将徐佑、何濡和秋分都护在身后。
“不会吧?我看无屈郎君不像是那样不要脸的人……嗯,也说不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君子儒有,小人儒也是有的!”
《论语•雍也》里孔子对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简单点说也就是君子和伪君子的区别。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七郎此语之精辟几乎可以跟昙千那和尚品鉴人物时的状语相媲美。”
詹珽被两人的嘴炮喷的几乎要溢血而死,如何在这里待的下去,恶声道:“君子也好,小人也好,你们说的不算。不过,能不能让你们在钱塘过的安稳,我说的可从来是作数的!”
说完掉头离开,片刻后,窦弃头戴折上巾,身着褐色宽袍,腰间挎着紫艾刀,穿过人群走了进来。他一眼看到何濡站在徐佑身边,喝道:“好老革,果然是一伙的!我说无缘无故出来帮什么腔,真是恶狼生了个贼狐狸,都不是好种!”
老革是骂人的话,《三国志》里记载彭漾骂刘备就是用的“老革”。革也是兵的意思,古时重文轻武,骂人老革已经是很严重的羞辱了。并且窦弃的话里辱及祖宗,就算没有鹿脯这档子事,跟徐佑等人,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掌嘴!”
徐佑刚刚发话,左彣的身子一闪,蓦的突进到窦弃身前一尺地,抬起左手,往窦弃的右脸袭来。
窦弃大惊,腰间紫艾刀来不及出鞘,单掌下压刀柄,刀身一个翻转,刃尖朝上横在了半空,正好挡住左彣的指掌间。
同时微一运力,长刀离鞘下落,落在手中,宛转一挥,刀光如练,划过一道半圆的弧线,砍向左彣的腰腹要害之处。
“好!”
“行主这一招真是厉害!”
“那老儿也算快了,可跟行主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四下里响起众游侠儿的马屁声,如潮拍岸,连绵不绝。窦弃也为自己的应变感到得意,不仅挡的好,攻的也妙。正幻想着下一刻紫艾刀破开对方肚肠时那悦耳的撕裂声,左脸突然一疼。
“啪!”
窦弃整个身子横飞数米,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装饰华美的紫艾刀也脱手掉到了更远的树下,半边脸肿的不成样子,口角流出血迹。
“啊?”
“发生什么了?”
“行主怎么……怎么……”
众游侠儿面面相觑,根本没看清刚才怎么回事。也只有徐佑明白,左彣第一招其实是虚招,只为投石问路,落子弈棋,最多用了一成的劲道。等窦弃做出了反应,并且招数用老的时候,闪电般使出右手,打了他一记十成十的耳光。
窦弃能在钱塘混出名声,也有几分狠劲,被左彣瞬间击败,非但不怕,反倒吐出满嘴的血沫,高升喊道:“上,全给我上,死活不论!那个小娘留着,晚上给兄弟们开开荤!”
众游侠儿仗着人多,齐齐一声喊,持殳围了上来。
“上!”
七八根殳从四方攻来,或成平刺,或成竖砸,或成横少,看上去有章有法,不像乌合之众。
何濡神色一动,口中喃喃道:“四平势,跨剑势,骑马势……劈山势……”|
锵!
左彣长剑在手,寒光四溢,足尖点地而起,身法迅疾而飘忽,如狼如羊群,碰着即倒,挨着即伤,剑出则殳断,手下无一合之将。不过他多用肩、肘、膝和剑背等部位攻击,只薄施惩戒,并没有杀人。
转瞬之间,地上满是哭爹喊娘的惨叫声,殳杆更是断的四处都是。左彣收剑归鞘,气不喘,声不颤,道:“郎君,这样教训他们可好?我念着咱们总要在此定居,要是杀人,恐怕县衙那一关不好过。”
“你做的对!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人总归是麻烦事,况且这些人又未必个个该死!”徐佑轻笑道:“不过风虎你莫非有个人喜恶不成?怎么这几个伤的重了些?”
徐佑指的那三个人,一个人断了左臂,一个断了左手三指,还有一个却是折了腿骨。这会也是他们喊的最为凄惨,其他的看起来鼻青脸肿,但都是皮外伤不碍事,叫的惨,或许是做给窦弃看的。
打群架这种事,总有人出工不出力,古今亦然!
左彣赫然道:“这三人的功力要高出旁人一大截,下手又刁钻狠毒,混战中难免会照顾不周……不过都是断骨而已,找大夫接上,百日即可痊愈。”
徐佑倒是奇了,左彣的武功怎样,这一路来他是烂熟于心。对付钱塘县几个游侠儿,竟然会收不住手,可知这三人的武功已经不是街头小混混的级别,难倒还能入了品不成?
左彣看出徐佑的疑惑,道:“这三人的真实功力并不足道,只是使出的殳法颇有些门路,彼此配合巧妙,攻守兼备,要不是他们没有学过修行气息之法,恐怕一时还不容易对付!”
“还有此事?”
徐佑方才在一边观看,已经看出这群人的殳使的似模似样,可毕竟没有亲自下场,体会没有左彣的深刻。
一扭头看到何濡,正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满院子的断殳,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他嘀咕什么四平势、跨剑势的话,眼睛悄悄眯了起来,突然问道:“其翼可是知道这殳法的来历?”
何濡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寂寥之意,用只有身边几人听到的声音,道:“这是北魏的沙门殳法,是我恩师昙谶所创,因我不曾习武,仅有我的师兄清鸾学得……”
之前何濡曾跟徐佑提过,五年前他和恩师一道从北朝逃回了江东,却没听提过所谓的师兄。
“清鸾现居何处?”
“他也与我们一同来了江东……只是我为了心中所谋之事,早早离开了恩师,也不知道师兄现在去了何处……”
徐佑目光扫过想从地上爬起的窦弃,提起一根断殳,走过去对准脑后砸了下去。
扑通一声,窦弃软绵绵的趴在地上,彻底昏迷了过去。
徐佑扔掉断殳,拍了拍手,又走了回来。秋分从怀中掏出小帕,给他细心的擦去手上的灰尘。
徐佑笑了笑,由的她去,悠悠道:“那就是说,你这位清鸾师兄,很可能就住在钱塘喽?”
左彣道:“这个不难,既然这群游侠儿会何郎君师门的殳法,跟着他们自然就能知道贵师兄是否真的在这里!”
何濡默然无声,过了一会,微微叹了口气,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顺其自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