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再次封闭,武装无人机在城市上空游曳。
幸存的市民们在主要街道排起长队,领取希安发放的应急物资。
还有很多人在废墟中翻找,他们脸上没有太多悲伤,更多的是迷茫和麻木,他们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是回忆,还是埋在瓦砾间的过往人生。
远方偶尔传来一声嚎哭,他们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定定出神。
某些烟雾缭绕的昏暗房间里,经历战火洗礼的帮派成员们或坐或站,缄默不言,空气中涌动的烟气勾勒出野心的轮廓。
他们曾悍不畏死,一致对外,而当战争结束,某些东西便自心底萌发,并且,野蛮生长。
倒塌的秩序局大楼前,活下来的探员们聚集在一起,摘下圆帽,为死去的同僚低头默哀。
风衣,沾满血迹。
灰烬被微风扬起,他们抬起头,重新戴上圆帽,胸前的徽章反射着秩序的光芒。
这些场景在每一座城市出现,中京,新澳城,洛基山市,德纳里,墨西哥,湾城,富士号,有人在舔舐伤口,有人期待未来。
中京。
地形复杂的东沽区是城内主要战场之一,人们在纵横交错的巷道里和妖精交战,最终,这片区域战火中成了废墟。
维修无人机基地所在的巷子里,李凉突兀出现,没有惊动任何人。
残垣断壁间,基地入口被彻底掩埋,然而他只是轻轻晃了晃手指,倒塌的墙体和梁柱如失重般浮起,悄无声息地让出了位置。
这一次,超脱阿其路,从阿希亚去而复返,他终于看清了基地的本质。
入口处的竖井,包括竖井通往的圆形空间,像虚影一样朦胧,与坚实的地基,横穿而过的管道重叠共存,正如元始法主所说,基地来自神圣时间线。
难怪这几处基地从未被人发现,在这条时间线,即便有人挖开地面,也无法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和比利就像钥匙,只有通过他们,这个时间线的人才能进入基地,而一旦进入过,基地对这些人来说就变成了真实存在的地方。
坍缩。
李凉莫名想到了这个词语。
下一刻,他出现在基地里。
那台老式的一体机电脑依旧在原来的位置,落满了灰尘。
他在桌子前坐下,按下了电脑右下角的按钮。
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一行字:请输入开机密码。
拉出键盘,他输入了123456。
屏幕一晃,出现一个画面,是一把放置在白色房间中央的椅子。
李凉点了一下回车。
画面开始晃动,就像有人在调试镜头。
一个声音从画外响起,或许由于设备喇叭老旧,声音有些失真:“比利,弄好了吗?”
李凉反应过来,这一段影像应该和武器基地的视频一样。
果然,一个距离录制设备更近的声音紧接着出现:“OK,可以了。”
镜头不再晃动,一个人从左侧走进画面,在椅子上坐下,微笑。
李凉看着画面中的自己,早已没有第一次的震惊,他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强撑的疲倦。
比利的声音响起:“闭环阶段,第三百四十五次记录。”
影像中的“李凉”开始以沉稳的语调念诵那首长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将尽,暮年仍应燃烧咆哮……”
直到最后一句。
“……怒斥吧,怒斥,怒斥那光的消逝。”
画面一跳,新的场景出现,是一片草坪,站满了人,三三两两聚集聊天,全都身着正装端着酒杯,许多托着酒盘的服务员穿梭其中,声音嘈杂,非常热闹。
视频是手持设备拍摄,镜头晃动得很厉害,能听到旁边有人不知说了什么,引起一阵大笑。
婚礼现场!
武器基地的视频里,这一段很短,基本上一闪而过,影像又会切换到闭环实验的记录,但这个视频明显不同。
镜头一直在移动,拍摄者正穿过人群,走向草坪某处。
李凉身体坐直,死死盯着屏幕。
很快,人群中出现了两个身影,正是他和比利。
只见他从路过的侍应生托着的盘子里拿了两杯酒,递给比利一杯,嘴巴在动,似乎在说话,可惜环境太嘈杂,听不清楚。
不过,随着拍摄者快步靠近,李凉终于听到了“自己”说的半句话:“回什么国?谁让你……”
突然。
一个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哥!”
李凉愣了一下。
原来婚礼视频是弟弟拍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画面中的“李凉”转头面向镜头笑道:“小爽,哎?干嘛呢?”
“拍点东西,”镜头晃了晃,“啊,比利也在。”
比利欠身致意。
“李凉”拍了拍比利的肩膀说道:“你去忙吧,远一点啊,记住。”
画面外李爽问道:“什么远一点?”
“李凉”做出上下打量的动作,笑着说道:“没什么,你今天很帅嘛,我们的李博士难得从实验室走出来。”
“少来,婚礼什么时候开始啊?”
接着,镜头剧烈晃动,倾斜着对准了地面。
李凉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习惯性地揽住了弟弟的肩膀,导致弟弟放下了摄像机。
一连串对话混着轻柔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传了出来:
“哎,你看那边,泳池,那几个姑娘喜欢哪个?”
“别闹了,哥。”
“啧,那个那个,我刚把她捧红,拿了奥斯卡女配,身材怎么样?”
“你都快结婚了,嫂子一直跟动视那个总裁不对付,叫什么来着?”
“索菲亚啊?谁说的?动视是我们在传媒领域的重要布局,索菲亚做的很好。”
“好了好了,我听到生意的事情就脑袋疼,你饶了我吧,对了,基因编辑工程的临床实验已经完成,还有,我们建造的相对论重离子对撞机就要投入使用,接下来……”
“打住,我也脑袋疼,你啊,还是继续录像吧……要不我还是给你介绍一下,那个女演员……”
“回见!”
镜头一晃,再次抬了起来。
李凉已经想起,这是他梦里的场景。
那个梦很模糊,他记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该隐,而且就是和弟弟说完这几句话,一回头就看到了该隐。
梦里该隐穿着粉色长裙,表现的非常古怪,有点懊恼的样子,好像还说了句什么“搞错了”。
究竟是梦里的错乱还是现实里该隐真的出现过?
李凉凑近屏幕。
说不定弟弟还会转回去。
然而,镜头很稳定,一路向别墅移动。
突然。
画面一跳,场景切换。
一声凄厉的哀嚎炸响:“开枪!操你妈,比利,开枪!操!”
看清影像的一刻,李凉皱了下眉头,靠在了椅背上。
画面中的“李凉”像一只扔进油锅的虾,蜷缩着剧烈抽搐,身上的衣服被撕扯成一条一条,隐约能看到皮肉也被划出深深的血槽。
大小便失禁,他在脏污中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开枪,比利,操——”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他疯狂地抓挠着脑袋,扯下大把的头发:“滚!你们都他妈的滚啊——”接着腾得一下跳了起来,一头撞向墙壁。
然而墙壁被柔软的材质包裹,他被弹翻在地,一瞬间又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连滚带爬地跑到角落里,缩成一团,大喊道:“比利救我,救我,这里太黑了,操!迷宫,这里是他妈的迷宫!操,没时间了,它来了,它来了……”
李凉注视着画面中那个瑟瑟发抖,毫无尊严的自己。
他感受过那种痛苦,只有短短一瞬间,却已经快摧垮他的意志。
就像无界神庙大祭司说的,力量从不会凭空而来。
吞噬无数生灵的意识一定会付出代价,时间观测者冷酷无情,只会在他死亡的一刻逆转时间,而每一次逆转,都是新的痛苦深渊。
这时。
画面一跳,再次回到婚礼。
镜头晃动,与无数人擦肩而过,穿过人满为患的客厅,径直走上二楼,来到一个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
镜头从门缝拍过去,恰好能拍到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侧身坐在镜子前,周围有很多女人围着她,有拿着小刷子化妆的,有为她抱着婚纱后摆的,还有不停打电话手舞足蹈的。
而女人却在发呆,表情平静,右手抓着手捧花搁在腿上,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扑粉。
片刻,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头看向镜头,接着展颜一笑,吐了下舌尖,伸出手指向镜头,调皮地抿嘴皱了皱鼻子。
站在她周围的女人们同时看过来,一起笑了起来。
那是Candy·Putnam。
李凉发现画面中的Candy·Putnam和零一长的一模一样,但是,眼神却比零一柔和得多。
零一也曾流露出温柔的表情,然而人类眼眸中的东西似乎超脱了眼球的生理结构,能够传递出一种同类才能察觉到的微妙情绪。
突然。
画面外传来一声枪响。
呯!
紧跟着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镜头立刻一晃,冲进另一个房间,来到窗前,对准了楼下。
草坪乱做一团,灯光本就昏暗,人们四散逃命,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草坪上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
谁开的枪?
这样的场合,为什么有人能把枪带进来?
李凉有一丝疑惑。
李爽显然也在寻找开枪的人,镜头抖动着,左右扫动。
下一刻。
一群全副武装的枪手翻过花园围墙,从画面左侧冲上了草坪,数十把冲锋枪喷出火舌,开始无差别屠杀。
李凉瞬间攥紧了拳头,盯着屏幕。
镜头一矮,李爽似乎蹲了下来,呼吸急促。接着一个铃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哥,”李爽的声音传出,带着哭腔,“嗯,嗯,我知道,嗯。”
镜头又开始向门口移动,刚来到楼道,迎面走来一个肥胖的白人,戴着金丝眼镜,嘴里叼着雪茄,手里端着一把突击步枪。
镜头一歪,李爽声音颤抖:“Soft。”
Soft嗓音低沉,带有明显的外国口音:“别害怕,小爽,你父亲和Candy在哪?”
哒哒哒哒——
密集的枪声以及尸体倒地声从一楼传来。
画面一跳,场景切换。
李凉缓缓吐出一口气,双手却依旧紧攥拳头。
有人袭击了婚礼现场,他能想象到自己在那一刻有什么样的感受。
多多·迪撒尔的梦境中,父亲和Candy·Putnam被葬在别墅后的花园里,面对两具遗体,他曾对周围的人说,“我要让全世界给他们陪葬”。
这时。
一抹红色闪过屏幕。
李凉回过神来,注意到这次的场景不再是强制闭环记录,而是一个阴暗的书房,镜头似乎安装在屋顶一角,以类似监控摄像头的角度拍摄。
书房装修奢华,到处摆放着雕塑和油画,地面中央有一张办公桌。
“李凉”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手肘撑在桌面上,神情冷漠。
刚刚进入画面中的那抹红色是一个全身笼罩在红色礼袍下的人,兜帽宽大,完全遮住了面容。
自然教派?
李凉愣了一下。
这种礼袍他并不陌生,有一次他给一个自然教派的信徒送修好了的仿生宠物,那位虔诚的信徒拉着他一顿传教,并展示了这种红色礼袍,花纹完全一样,只是正常的礼袍配的是金线勾勒,瓜子形的法冠,而不是兜帽。
只见神秘人双手捧着一个黑色的小碗,放在了桌子上。
李凉下意识地凑近屏幕,然而由于镜头离得太远,他很难看清碗里有什么,只是隐约感觉有某种活物在碗里蠕动。
画面中的“李凉”低头看了一眼小碗,声音平静:“这就是‘飞升’?”
“是的。”神秘人一动不动,沙哑的嗓音从兜帽下传出。
“喝了它就可以永生?”
“永生只是它所拥有的神秘力量中,微不足道的附加作用,却可以用来打动这个世界上最有权柄的那几个人,李凉,世界已在你手中,而你是否愿意…加冕为王。”
“李凉”站起身,走到一侧的窗边,凝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永恒的激流始终席卷着一切在者,穿越两个领域,并在其间淹没它们。”
神秘人缓缓说出这句话,接着猛然转头,看向镜头。
画面一跳,再次切换。
李凉赶忙操作鼠标,把视频往回拉了一点,在神秘人回头的一瞬间按了下回车。
画面定格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李凉深吸一口气。
又是李成树。
看来得好好调查一下这位监察执行局局长的履历以及,自然教派。
按照K的说法,隶属秩序局的明面上的工作就是管理宗教信仰,其中包括自然教派,而的现任主任是集团的身份之一,后续调查起来应该很方便。
思索片刻,他按下回车,视频继续播放。
场景重新回到婚礼现场,看起来是在别墅一楼,摄像机被扔在一个靠墙的斗柜上,镜头对着客厅。
客厅沙发,墙壁,罗马柱上布满喷射状的血迹以及密密麻麻的弹孔,落地玻璃幕墙破碎,外面的泳池已经被鲜血染红。
“李凉”跪在客厅中央,抱着Candy·Putnam,徒劳地捂着她胸口的枪伤,鲜血不断从指尖涌出来。
李爽带着哭腔的怒吼在画面外响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李凉,报应啊,你杀了那么多人,别人也会杀你啊——”
“李凉”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抹去Candy脸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比利站在他身后,肩膀血肉模糊,右臂无力垂着,另一边,Soft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该这么说,现在最难过的是你哥哥。”
“难过,哈哈,难过……”李爽疯了似的嘶吼,接着冲进画面,一把扯起哥哥的领口,“你,你为了军工复合体的支持,杀了多少人?你是不是今晚要杀巴克扎哈的儿子?嗯?哥啊,你是在开玩笑吗?今天是你的婚礼,婚礼啊!”
“李凉”面无表情,慢慢掰开弟弟的手,俯身将Candy·Putnam抱了起来,走出几步却脚下一软,踉跄了几步,被比利扶住。
镜头中,李爽望着哥哥的背影,泣不成声。
画面定格,视频结束。
李凉缓缓靠在椅背上,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原来,他曾经离真相这么近,却擦肩而过。
或许,这就是命运,亦或者,是一片改变宿命的“香蕉皮”。
许久。
他站起身,准备关了一体机,目光扫过定格的画面,突然愣了。
不对。
他猛地凑近。
画面中,李爽背对着客厅的落地玻璃墙,玻璃已经破碎,远处的草坪上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而更远处的一棵树下,隐约有一个身穿粉色长裙的人影……
那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