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好你个狗胆小吏、奸猾押司,竟敢欺瞒于朕!来啊,给朕拖出去砍了!拖出去砍了!!”
天子之怒,非同小可,只听整个大殿中都回荡着道君皇帝的咆哮之声,宋江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自己又有甚么黑材料落到了小人手上,顿时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罪臣、罪臣不知有何事欺瞒陛下!”
见他兀自装傻充愣,道君皇帝气得浑身发冷,当下也不理会宋江,只是把头偏向一旁同样满头雾水的蔡京,语气少见的带着怒气道:“蔡京,你可事先知晓此事?”
蔡京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复又颤颤巍巍的拜倒,道:“臣委实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赵佶猛的将奏折摔到蔡京跟前,怒道:“叫你看看你力保的好忠臣!”
蔡京狐疑的望了望满脸无辜的宋江,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秘奏,一目十行的飞速阅览完信中内容,当即便恨铁不成钢的瞟了宋江一眼,咬了咬牙,竟然表现出少有的强项,争道:“陛下,宋江此事,乃是一人之言,尚无印证,还请三司会审,以查明此事!”
这对君臣说得热闹,当事人宋江压根还不知道到底出了甚么事情。想他这一辈子惯会玩火,阴私多如牛毛,随便捡出一件来,便足以叫他自己身败名裂。想当初在清风山便是被王伦抓住痛脚,叫对方一举粉碎了他十数年在江湖上苦心经营起来的崇高声誉,导致他在绿林中再无进取之路可走。难道……命里该他宋江走背字,这回连阉贼童贯也要效仿王伦,让他宋江在官场上也要毫无立足之地!?
“元长啊元长,事到如今,你还要给此獠作保?信里这个人说的话,朕还真的相信。别的不说,朕闻宋江在押司之位上,便徇私枉法。三心二意,刻意结交江湖匪类!待日后落草二龙山,却又阴谋谋害结义朋党!信里说他两面三刀,不忠不义。难道还冤枉了他?!似这样的人,要不是你保举,朕早治了他的罪过,如今,你还对其心怀幻想?”
赵佶是老赵家几个皇帝里面出了名的好涵养之人。也就比仁宗皇帝差点儿,如今面对欺君的宋江,一时也是气急了,不然话不可能说这么直白。
要说这老臣蔡京也是,好歹总揽朝政这许多年,怎么看人的眼光,反而越老越转去了?说句心里话,在这个敏感时刻,他赵佶打心眼里不愿意打压蔡京,为的就是避免给朝臣造成蔡京失势的假象。可他不但不领情,反而偏偏要屡次三番为宋江出头,叫赵佶如何能压住火?
“罢了,宋江,朕便再问你一遍,你可要跟朕说实话!朕问你,田虎的伪相郑之瑞,他真的被你临阵处死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宋江如遭雷劈,继而浑身一片冰凉!是谁这么狠。一出手便击中了他宋江的要害!?
郑之瑞啊郑之瑞,你他娘的害死俺了!
说句实话,似宋江这般老练之人,这半辈子也干过很多不成熟的事情。但要说他这辈子干得最不成熟的一件事。那无疑就是处置这郑之瑞的方法了。
原本,这个田虎的心腹文官压根与他宋江没有半分干系,就是如赵佶所言那般剁了他,于宋江来说也没有任何可惜之处。
可坏就坏在,当时的他,接到了一个无法拒绝之人的书信。之所以说这个人是无法拒绝之人。那是因为这个人曾经比宋江的亲爹还要“纵容”宋江,即便宋江动了杀心要取对方的性命,这个人最终还是放了宋江一条生路。
这样的一个人,在给宋江的书信中,丝毫没有提到从前恩怨,只是用真真切切的语气,恳求宋江放过郑之瑞一马。
最后宋江苦思了三天,最终破天荒心软了一回,因为他实在没有勇气拒绝此人的请求。于是他找了个机会,私纵了郑之瑞。这个举动在宋江看来,算是拔了心里最后一撮草,从此和这个曾比他亲爹对他还好的人,在心里做了个了断。
谁曾想,这个人居然出卖了他!而且还是在他宋江前途似锦的关键时刻朝他的致命要害捅了一刀!
为甚么!为甚么?晁盖你要这么害……
不不不,不是晁盖!不会是晁盖!
急切间,宋江残存的一丝理智提醒自己,晁盖就是到死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肯定是……不,绝对是王伦这厮下的黑手!
天杀的王秀才!
我宋江是前世谋害你了,还是今生得罪你了,你竟然要一次次的这样害我!?害我也就罢了,为甚么不明刀明枪的干?想要我的性命又有何难,兵对兵将对将面对面来取便是!想我宋江一路从应天府杀到青州,几近千里之遥,路上给过你无数的机会报复,可你这厮为甚么不敢当面与我对垒,却只敢在背后使阴招!?
当一个人满是忿怒的时候,理智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宋江脑子只剩一团乱麻。
但此时并不是他宋江的独角戏,若以旁人的眼光来看,宋江这等失魂落魄的反应,便是心里有鬼的直接特征,是以此时连蔡京都缄口不言。
见蔡京终于认命,赵佶又如何肯陪着那黑厮浪费时间和表情?当即气愤愤的从龙椅上站起,厉声叫道:“还三司会审,直抬举这厮了!且先将此贼监下,择日大理寺定罪!”
绝望中的宋江听到官家这声不是判决的判决,心跳如鼓,无奈之中,只好再一次将饱含求生欲望的眼神投向蔡京,哪知最终换来的,却是恩主脸上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神情。
宋江慌了,彻底慌了。他突然有种大声疾呼的冲动,又或干脆取把利刃将心肠剖开,让当朝天子亲眼看看,他宋江是何等的忠心赤胆。
可惜,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体会到甚么叫做有苦难言,他总不能求着官家和蔡京相信,他宋江即便放了郑之瑞,也是一片赤心心向朝廷。即便谋害了结义大哥。仍是因为一片赤心心向朝廷。即便拿着手下弟兄的鲜血浇灌这大好河山,还是因为一片赤心心向朝廷。
俺宋江……明明是天底下最忠心的忠臣啊,为什么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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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黑暗,除了会给人带来绝望。还会让人脑子变得清醒。
经历了一整夜的痛苦煎熬,宋江开始细细思索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情,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告密这种事。晁盖无疑是做不出来的。但最终是不是王伦所为,还存在些疑点。
首先,晁盖这关王伦过不了。
王伦此时要落井下石陷害自己,且不问其动机在哪里,这么做的直接后果便是和晁盖闹掰。毕竟自己是看在晁盖的脸面上私放的郑之瑞,结果王伦得了好处,反以此为暗箭来加害自己,却把晁盖置于何地?
其次,王伦性子强硬,不大喜欢玩阴的。
王伦这个人宋江也并不陌生。要说这个人为人的确霸道,四大寇里面除了他本人,田虎、王庆、方腊谁没被这厮当面抽过脸?可此人整人的手段通常都还算是光明正大,最喜欢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碾压对手,这种有些讲究又狂妄至极的人,说他突然违背了自己的一贯风格,不惜得罪割头换颈的晁盖,来害自己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人,怎么说都有点说不通。
再次,时机不对劲。
宋江也不认为自己有何德何能。能让覆灭在即的王伦,在手忙脚乱应付不急之中,还苦苦惦记着自己,连陪葬都要拉上他宋江。
凭这三点破绽。他宋江要是还在心底认定了王伦就是害他的罪魁祸首,他就不是宋江了。
可是,若不是梁山的人下黑手,那祸害自己的又会是谁呢?
除了当事人,外人很难知悉当初的细节……等等,当事人!?忽然间。宋江心中冰凉一片,脑海中出现一个无论如何叫他也无法相信的名字。
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要说这辈子围绕在宋江身边的小弟也不算少了(当然,跟上辈子在数量上那是没法比了),但真正肯为宋江去杀人放火、掘人祖坟的只有两个人,没遮拦穆弘和锦毛虎燕顺。
前者武艺高强些,后者为人忠直些。所以宋江有甚么阴私,也只有这两个人最清楚。当初为还掉晁盖的情,私放郑之瑞,宋江觉得并不是需要武力的事情,所以选择了燕顺。
这个小弟的为人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一向对宋江是敬若天神的,若说连他都靠不住了,他宋江还真不知道,这天底下有谁还能信得过!
思来想去,头都快想破了,没想到又绕回原点,此时连一个嫌疑人都找不到,宋江不由气馁起来。就在他钻入牛角尖无法自拔的当口,忽然警醒,拍着脑袋懊恼道:
“知道了是谁害自己,又有甚么意义?!无非是死个明白罢了!现如今最爱要紧的,是赶紧想办法脱身!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只要人出去了,还有甚么事情不好慢慢细查?”
明白了这一点,宋江心头敞亮了许多。同时他更加明白,在这种时候有能力伸手拉自己一把的人,还是背后的靠山蔡京无疑。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把握,蔡京是否已经打算将他这个麻烦彻底抛却掉。
不该,不该这样!我为了他,连圣意都敢违逆,天底下去哪里找我这样的人来做爪牙、忠狗!?他若就这么放弃我,我手下那伙人,包括蔡京的那些党羽,也定然再不敢对他死心塌地!
他,付不起这个代价!
一想到此,宋江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也是,这辈子宋江很少在别人身上寄托希望,但是到了蔡京这里,他生平头一回破了例。
“大哥,大哥!”宋江低声唤过一个狱卒,等那人靠近,宋江低声道:“我乃郓城宋江,人称我作山东及时雨。眼下我欲送你一场泼天富贵,不知大哥有胆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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