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对垒的两军大阵之前,前后进行了四场恶斗。
常言道: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在双方无数高手的见证下(主要是梁山步军的虎将们),有三对优势太过明显,反而不那么吸引人。
比如韩存保对阵呼延灼,信心便打出来了。呼延灼相对来说不称手的枪法难以压制对手,而十分得力的双鞭又被对方压制,是以这仗打得无比憋屈。
两位前后任八十万禁军都教头的对决中,王进和丘岳前三十回合精彩绝伦,但是三十回合这个分水岭后,丘岳完全丧失了取胜的信心,但求有个体面的退场,这场厮斗的可观性便注定打了折扣,除了栾廷玉这等刁钻的专业人士以外,倒是渐渐失去不少观众的捧场。
杨志和杨温这两位杨家第三代和第四代精英的对决,也没掀起多大的波澜。两人都是一样的杨家枪法,但年纪小辈分大的杨志好像更得家门武艺的精髓一些,他在这个年长侄儿面前,手上颇为游刃有余,杨温的落败只是迟早。
唯独林冲和王焕这一对,可谓是都发挥出最上乘的水准,完全可以看做是眼下大宋武林里硬枪与软枪之间的巅峰对决,尽管手持白蜡杆如虎添翼的林冲攻势愈见凌厉,王焕再吃亏也能咬牙硬抗下来。是以王进方才对李逵的话虽说得笃定,但他也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场堪称教科书式的对决,心中生出万千感慨来。
“李员外这个买卖做得值哇!”
四战稳胜有三,使得随军军师许贯忠心情大好,只见他手扶楼车。回顾王伦笑道。
王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这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于在场之人来说,绝对是保新保鲜新鲜出炉,但是对于“过来人”王伦来说,却是多了些循环播放时的感喟。
原本轨迹之中。林冲落草之后,历经侍奉三主的艰辛,一直到郁郁而亡,都未曾再摸过白蜡杆,上阵亦只是中规中矩,何尝有此刻的意气风发?
也是。能在这草莽中破镜重圆,又重新拾起人生的希望,林武师原本身上抑郁沧桑的气息,都被此时的英武之气所替代。仅凭这一点,王伦就觉得胸中有一团豪气环绕。到底自己轮回一场,没有白费老天爷的恩赐。
“花贤弟现在何处?前去掠阵没有?”王伦忽然问道。
王伦突如其来的问话,直叫许贯忠一笑,他知道王伦担心甚么,当下道:“花知寨这面响鼓,何须重锤?哥哥既然叫他盯住项元镇,只管放一万个心!小弟估计这位十节度里第一个神射手,只怕连出手搅局的机会都没有!”
王伦亦是一笑。摇头道:“官军死伤一人,高俅只当少了一条走狗,未必放在心上。可我军出战的都是山寨心腹兄弟,一个也不能有失!”
许贯忠颇为理解的朝王伦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被战场上出现的一幕惊到:
只见刚才呼延灼离阵而去的场景复又再现,明明取得优势的杨志突然调转枪头,亦学着呼延灼往阵外驰去。与他对阵的杨温迟疑片刻。终是飞马追去。
许贯忠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道:“纵是嘴巴上你不绕我、我不服你。关键时刻,还是血缘亲情占了上风啊!哥哥。杨制使怕是事先向你报备了罢?”
“说是说过,却没说透,不过这些事也不需要说透!”王伦轻轻叹了一声。
王伦云淡风轻的表态,让许贯忠没来由的心中一热,有感而发道:“这班兄弟得遇哥哥,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是个含蓄的雅致人,自己心中感动却不明说,只是借杨志来抒发心中感慨。
话不絮烦,且说杨温正感觉来自对方手上那杆枪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了,哪知杨志居然卖个破绽,出人意料的转身就走,既不言语,也不归阵,反学那呼延灼往阵外跑去。
杨家的人自投宋后,这一路百十年走来,跌跌撞撞,都是经受过莫大夹磨的,心中多熬出些城府。杨温暗想杨志何必费力气赚我,再斗几十回合,我就是不败,也是个落跑的下场,他此时看着我不行了,反自撤枪,往阵外而去,莫不是有天大的隐情?
抱着这个念头,杨温迟疑片刻,赶马追去。阵前王进陡然一惊,回首顾盼,见自家楼车上令旗不展,安安静静,不为所动,心中略有所感,只是担心杨温冒失,手抚弓箭,为杨志掠阵。
王进这一动作,直引起官军阵中一员大将的连锁反应,这人下意识就要取箭去防王进,哪知动作忽然僵住,旁边王文德发现异常,问道:“老项,怎么了?”
项元镇摇摇头,低声道:“不知道,我感觉给人盯上了!”
王文德闻言一愣,似项元镇如此失常的表现,他还是第一次遇上,忙抬眼朝对手阵营中扫视,想看看到底有谁能有能耐让项元镇如此紧张。
且说杨温追了杨志五七里路,渐渐离着大阵远了,忽见杨志停下马,杨温亦勒住坐骑,此时一家两代俊杰四目相对,气氛平和了些,全无刚才你死我活的狠劲,两人对视许久,忽听杨志叹了口气,道:“你走罢!”
“这条路是不归路,我能走去哪里?”杨温苦笑道。
说来也怪,无论之前他对这个小叔父怀有甚么样的复杂情感,但此时此刻,他却毫不介意在他面前吐露自己心中苦水。哪怕他此时已然身居节度使的高位,而对方只是一个不被朝廷所容的草寇。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杨志依旧意简言赅,长篇大论不是他的风格。
“甚么机会?”杨温明知故问,此时杨志的笃定却让杨温有些不适应,面对落魄叔父时那种一贯的优越感,让他不愿走得这般没有尊严。
“干干净净脱身的机会!”杨志说完看看了杨温,又补充一句:“高俅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跟着他,早晚拖累得本钱折光!”
“王伦有甚么本钱,能让你说这个话?”杨温不忿道。他对高俅不齿归不齿,但他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立场。他心中一直坚信,朝廷只是启用了一个不适合的主帅来征伐梁山,但并不代表朝廷捕盗的初衷有误。
“王伦的本钱,你才窥得一二!听我一句劝,回去罢!天波府在此浊世里熬到如今,出来你这么一个人不容易,不能就这么毁了,更不能毁在我的手上!”杨志吐露真言道。
杨温从来没有从杨志嘴中听到过类似眼下这种言语,不禁有些动容,愣了半晌,把牙一咬,道:“你跟我回去,我拼得这身官衣,也要保你一份前程!”说到这里,杨温苦笑一声,道:“其实加于我身的这些东西,本该属于你!”
杨志闻言一叹,道:“我要的,我自己会去取,但绝不是从你手上接过来!”
“跟着贼人一条道走到黑,对你就有那般大的吸引力?”杨温万分不解。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的命数,跟这座山寨上的人已然密不可分了!”杨志还是很对得住王伦的信任的,即便在这叔侄心腹相托的场合,也不曾说出梁山的虚实。
“甚么命数?你姓杨,乃是我杨家杨无敌的后人!怎能叫痰迷了心窍?凭那一块破石头,上面写上你的名字,你就死心塌地跟那厮做贼?”杨温恨铁不成钢道。
杨志表情泰然,并不解释什么,只是继续说道:“高俅不死在此地,也会死在梁山上。到时候你再从山寨下来,身上就有洗刷不掉的污点,官家也会迁怒于你,这是花多少钱财也赎不回来的印象!”
杨温算是叫杨志彻底折服,自嘲道:“看来,此番我定只能得托你的护佑,才能度过难关了?请问你在此私放我,在王伦那里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二十军棍!”
杨志的回答叫杨温哭笑不得,半晌才道:“既然败了,我也走得脱,我就更不能临阵而逃了!叔父,你这个恩情我记在心里了!若你落在我手里,我必然会在官家面前力保你,哪怕脱了这身官衣!”
“只怕你的官家,没有我的哥哥好说话!”
杨志苦笑道。犟种遇上犟种,相互拿对方都没有招法。只是对方突如其来的一声“叔父”,让杨志心中的坚冰开始融化。他此时已然知晓,看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劝不转这位铁了心要死战到底的侄儿了,当即在心中设身处地的为对方寻找出路,良久才道:“韩存保和你关系如何?”
“相交莫逆!”杨温如何听不出杨志话里的意思?却是觉得他在胜败未分之前,竟然如此言之凿凿,可气可笑中却又透着一丝亲情的温馨,终是忍住出言嘲讽的冲动,只是如实吐出四个字来。
“那好,只求这厮可别死在乱军之中!”
杨志叹了一声,不再看杨温,调转马头,往阵中方向飞驰,杨温此时既没有追上与他同行,也没有在背后喊话,而是保持着缄默,而快马离去的杨志亦不曾再回头。
深秋的暖阳,洒落在这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上,说不出的孤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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