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
天鸿殿内,满室龙涎香熏得极淡,微风吹动悬在房梁上的幔帐,一个明黄的身影正趴在桌案上,半边身子都被堆积如山的奏折所遮挡,看不到面容,只能听到一声有气无力的求救,端的是又可怜又好笑。
锦葵捧着茶壶侍立在侧,面上有些不忍,却又不敢轻易开口打搅,只得默默往案头的杯子里倒上一盏茶,再频频将目光瞄向旁边专心盯着手上书卷的林大小姐,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朕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伴随着轻微的斟茶水声,奏折山后的叹息变得愈发凄苦,这才终于让林漱容抬起眼,将目光转向桌案,顿时弯眸而笑道:“陛下已经批了半日奏折,想是乏了,不如暂且歇上一歇?”
话音刚落,案后便“唰”得支棱出一个脑袋——明昙像只兔子出洞似的冒出头,双眼发亮,炯炯地望向她,“真的吗?歇多久?能去御花园走走吗?”
“御花园?”
林漱容略微犹豫,将桌上奏折的高度打量一番,慢吞吞道:“若是去了御花园,您今日岂非又要丑时才能就寝?”
“……”明昙小脸一垮,丧眉耷眼地重新趴回桌上,继续呜呼哀哉,“朕好惨啊好惨啊好惨啊——”
她满脸写着生无可恋,像是下一秒就要汪汪大哭,看得锦葵更加动容,瞄了眼林漱容脸上同样迟疑的神色,试探着求情道:“林女官……陛下自从散朝后,便一直操劳到现在,连午膳都只用了一点……”
“心情不好!吃不下!”明昙耳朵一竖,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状似难过地补充,“父皇跑得忒快,退位第三日便去了青州逍遥,竟把烂摊子全都丢给了朕!什么改元、开恩科、大赦天下……还有那些等着吏部新作任命的大臣,也个个都不给朕省心,早朝更是活像菜市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了半天,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真是恨不得把人气死才罢休!”
这一番话里半真半假,虽掺杂了许多夸张的卖惨抱怨,但她的疲惫却是千真万确。
两代帝王更迭,期间的过渡必不可少,忙起来也简直要命。实话实说,自从登基那天过后至今,明昙就一直没睡过几回好觉,整日都忙于上朝、批奏折、处理政务、审议提案等等事宜,比她做公主时忙碌了百倍不止——
“曾经有一份真正的咸鱼生活摆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明昙望着那堆奏折,深沉且忧郁道,“而现在,就连去御花园遛个弯,竟然都已经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她扁着嘴巴,团紧身子,看着就如同一颗地里黄的小白菜,惹得林漱容半是好笑半是心疼,迟疑了半晌,才总算松口道:“那好罢,只许两炷香,我陪您出去逛一逛便是。”
“好耶!”
得到想听的答案后,明昙立刻喜笑颜开,刚刚那副苦瓜脸也眨眼便消失不见,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案后窜出来,一把搀上林漱容的手臂,兴高采烈道:“走走走,早去早回!”
……
春末夏初,气温和暖,艳阳将大地晒得微烫,连风里都含着清浅的花香。
御花园里一如既往般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明昙先一步踏上南桥,无意间侧头瞥了眼,顿时挑起眉梢,赶紧朝林漱容招了招手,示意后者一起过来看。
“卿卿你瞧,荇菜开花啦。”
潺潺的流水中,一丛丛青碧的叶片正在河上漂浮,枝节相连,仿佛是层叠的伞盖般,将水面遮得只余下星星点点的空隙。
而就在这片沁人瞳眸的团绿之上,则生长着许多小巧玲珑的鲜黄色花朵。它们如同荷花那般,高高挺出水面,在阳光下与波光粼粼的水面辉映,十分引人注目。
林漱容站在明昙身边,扶着桥栏向下看去,恰巧望见一只通体深红的锦鲤,正甩着尾巴,缓缓从叶间游过,将那黄花都撞得一抖,在河面上左右摇曳了两下,如同穿花蝴蝶般蹁跹起舞,显得灵动而可爱。
“唔,这倒应景。”
明昙眨眨眼睛,唇边勾起一抹坏笑,故意凑到林漱容耳边,慢悠悠地朝她念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是《诗经》中《关雎》一篇的名句,众所周知的情诗。
对于通晓诗三百各篇的林漱容而言,这句话不啻于最直白的爱语。她愣了愣,指尖有些不自在地绞紧,也不知是因为这句诗,还是因为明昙此时实在靠的太近,让前者雪白的面颊上都略微有些泛红,侧头嗔了女帝一眼,语气却依然温柔地教训道:“陛下莫要轻佻……”
“咱们两个人独处,轻佻一点怎么啦?”明昙扬起眉,将声音压低了些,理直气壮地挂在林漱容身上,哪还有半点在朝堂上训斥众臣的威严劲儿,“昨夜才把朕折腾得腰酸背痛,不会今儿就不认账了吧——皇后娘娘?”
“……”
林漱容一向对这个称呼十分敏感,加之又被她臊得抿唇,顿时也不顾尊卑之别了,伸手便去捏明昙的脸颊,转而控诉:“如若不是您昨夜硬说批折子不累,非要缠着……我又怎会失了方寸?”
“是是是,都怪我,都怪我让皇后娘娘把持不住啦!”
明昙笑嘻嘻的,一边毫无廉耻之心地给自己揽过,一边伸手去搂她,靠在林漱容怀里仰头问:“那你要怎么罚我才好?”
从这个角度望去,女帝陛下的眉眼间满是欢喜,双眸像是浸了清泉的曜石般黑亮,看得林漱容心中一跳,几乎当真如对方所言般“把持不住”,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抚上明昙的脸颊,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哪里舍得罚您?若是陛下能够日日开心,那无论如何差遣我,也都是使得的。”
这话似是隐约有些卑微,听得明昙心中不由一滞,顿生些许酸涩,面上笑容也减了几分,微微叹道:“朝野古板,顽固不化……我此番能够顺利登基为帝,还是仰仗了太祖烈帝的遗命,只怕暂时无法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封后大典……”
如若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执意要将卿卿册为皇后,只怕不是恩典,而是灾祸。
“无妨,我都明白。”
像是早就做好了得到这个回答的准备,林漱容答得既迅速又真诚,“既然您心中有我,还愿意终生不嫁,那漱容又何必在乎一个名头?”说完,她顿了顿,忍不住用垂下头去,用鼻尖轻轻蹭过明昙的脸颊,“只是礼部那些人,到底要让陛下烦心了。”
想到礼部那边如同雪花般递上案头、劝告自己早日成婚的废话折子,明昙就觉得一阵头痛,语气也不禁带上了几分烦闷,“你就当做没看见那些话,别管他们便是。”
明昙从不防着林漱容,那些问安折子也让她批了不少;更何况后者还是个有上朝资格的女官,自然不会不知礼部近日力谏陛下广纳侍君——还好前朝曾经开过先例,不然他们都不知该如何称呼女帝的后宫——早日诞下皇太子或镇国公主,以免江山后继无人。
车轱辘话翻来覆去,闹得明昙头都大了两圈,只得尽量平缓心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当场下令,派人用抹布去把礼部那群臭老头的嘴巴给堵上。
现在她刚刚登基,龙椅尚未坐稳,不是和朝臣们硬碰硬的好时机。
“……好在新元伊始,本就事务繁忙,他们也不会老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明昙叹了声气,将这些破事抛之脑后,踮脚“吧唧”亲了林漱容一口,问道:“八月加开乡试恩科,再过些时日便要开始准备,你与翰林院商议得如何啦?”
“毕竟是为庆贺陛下登基,也为新元甄选良才,翰林院上下极为重视,大约下月便会开始与礼部一同命题。”林漱容镇定地摸了摸脸颊,显然已经习惯于明昙时不时的亲近,回答道,“还有《折桂题抄》的出刊……待掌院大人他们前往礼部后,便由柳大人与我一手主持,与本场秋闱毫无瓜葛,还请陛下放心。”
“行,那就交给你们操持吧,我不管啦!”
明昙现在听见礼部就头疼,这会儿知晓翰林院自有章程后,便立即摆摆手,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
“本月月底,昭昭姐和阿图萨王子将要来京觐见,与我共商边疆互市、税制等一应事务,卿卿可曾知晓?”
“父亲昨日刚同我说过。”林漱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盼了这么些年,陛下总算是能与三公主殿下再度相见了啊。”
“……嗯,是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明昙看起来却并不如林漱容所想那般开心,只轻轻勾了勾唇,垂下眼睛,目光凝在一片残破的荇菜叶子上,沉默半晌,方才淡淡开口道:“届时你与我同去,先到鸿胪寺出迎羌弥使团,再去一趟西山陵寝。”
她顿了顿,扶在桥栏上的指尖略微发紧,长长叹息一声。
“只希望昭昭姐她……莫要因为许氏的事情,而怨憎于你我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