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百草谷中便传出了众人起身的动静,开始按照族中既定的规矩,各自采药、晾药、熬药、炼制药丸……闷头冲进房中的浓郁药香经久不散,直接把明昙给熏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半坐起身,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方及卯时。”
林漱容显然也是刚起不久,正在穿衣。她见明昙满脸恍惚,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般,不禁含笑柔声道:“殿下可以多歇一会儿,半个时辰后我再叫您起身。”
“算了,不睡了,这味儿太提神醒脑。”明昙抻了个懒腰,使劲眨了眨眼,目光在林漱容刚刚穿好中衣的纤瘦身段上一掠,登时勾起唇角,冲人伸出两只手,理直气壮道,“抱抱。”
林漱容一怔,倒没拒绝,只有些无奈地走到榻边,矮身将明昙揽进怀里,语气里透着隐约笑意道:“殿下昨夜难道未曾睡好么?”
“睡得挺好,不过也不耽误我和卿卿亲近啊。”明昙挨在她肩上,把头埋入林漱容的颈窝中轻嗅了嗅,扬首便亲上对方的唇角,“这药味我真不习惯,还是你身上的熏香更好闻!”
“殿下这是把我当作香炉了不成?”林漱容弯起眼眸,好笑地摇摇头,伸指戳上明昙的脑门,换来后者“嘿嘿”两声讨饶的笑,方才曼声道,“好了,您且先起身更衣,待会儿我再来为殿下梳妆打扮。”
出门在外,或是仅有她们两人的场合,林漱容总会计划好一切事宜,把明昙服侍得是既细致又周全。
她堂堂丞相府的大小姐,出身高门,自降生起便是金枝玉叶、受人伺候的命,可现在却反倒将这些下人活计做得熟门熟路,先是绾发再是梳妆,将满头乱毛的小公主打理成整洁一新,方才满意地点点头,退后半步,让明昙自己照照铜镜。
“唔,我还挺喜欢这个发式。”
明昙抬起手,摸了摸脑袋上被妥帖拢好、不留一丝余发披散的发髻,点头道:“显得我比平日厉害许多。”
她今天可是要去和百草谷家主谈判的,不摆点公主架子怎么行?
“记得将我包裹里那个锦盒也带上。”明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理理裙摆,转头对林漱容嘱咐道。
林漱容点点头,示意已经备好后,她们的房门也突然被敲响,从外面传来明景的声音,“昙儿,可收拾齐整了?”
明昙眼珠一转,快走两步,上前把门打开,端着脸冲明景略一颔首,“可以走了。”
她今儿的形象十分大气,衣着也特地选了一袭滚金黑袍,与平日活泼可爱的模样判若两人,竟让明景也整愣了片刻,被其不怒自威的气场所摄,半晌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叹道:“昙儿这样一打扮,倒让我竟是觉得像在面见父皇一般,颇感紧张……”
“能唬得住人就好。”明昙袖着手,眼神幽深,意味深长地说,“毕竟,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也不愿同百草谷兵戎相见啊。”
用武力相逼,永远是下下策。
早在京城时,他们便约定好,待精兵在青州城内休整一日后,就让林珣带着他们前来城郊,埋伏于百草谷的宅邸附近。若与楼家主的谈判不成,那明昙便会立刻放出信号烟花,意在命令林珣带兵杀上门来,以百草谷数百族人的性命要挟前者,不怕他不肯交出解毒之法!
然而,在知晓明景对家主之女楼款冬有意后,这个法子却不能轻易动用了。
明昙紧了紧双拳,目光瞥向林漱容手中的那方锦盒,悄悄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但愿事情能够顺利罢。
……
明景早就提前向楼家主请求私下相见,又将粘着自己不放的楼款冬忽悠过去,这才顺利与明昙她们汇合,一起往百草谷安排好的小厅而去。
因为是密谈,明景也对这里足够熟悉,三人便干脆没找人引路,而是直接在前者的带领下找到了那间掩藏在树丛后的会客厅,地点十分雅密清净,离宅院大门也近,让袖中收着信号烟花的明昙很是满意。
“几位来得甚早。”
比之历代对高位者不假辞色的家主来说,楼家主倒是难得的礼数周全,早早便候在了房门外,见他们居然会提前到来,表情不禁有些惊讶,“可是昨夜休息得不好?”
“百草谷的侍从们迎客热情,无微不至,哪里会休息不好?”
清朗的女声传来,走在前面的明景微微一侧身,露出原本被他遮挡住身形的明昙。楼家主微怔了怔,便看到这位昨日还态度和软的九公主殿下,今天却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样,脸上的笑容沉静而端庄,目光深不见底,对他继续缓缓道:“多谢楼家主款待。”
面前的少女尚未及双十之年,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却让楼家主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压力,只有抿起唇角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威严,沉默片刻才颔首说:“如此便好。”
他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悄悄抹掉额角的薄汗,“三位请进罢。”
于是,在楼家主的引领下,几人进屋落座,房门也被关严。侍从们奉上一壶当归白芷茶,各斟四杯后,便被前者挥手屏退,厅中顿时只剩下了他们单独在内。
“不知三殿下特意邀在下密谈,是所谓何事?”
楼家主打量着面前三人的神情,又重点端详了一下明昙,干脆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您今次与永徽公主一道,特来拜访我百草谷,恐怕……不仅仅只是为了医治您的腿疾罢?”
“家主果然眼力过人,”明景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并未否认对方的猜测,“我等这回前来,的确是有所要事,须请家主慷慨襄助。”
听他这般爽快地承认下来,楼家主眼珠微微一动,蹙起眉来,转头看向他旁边的黑衣少女,默不作声地等待下文。
而下一刻发话的果然是明昙。只见她双手交错,平放在案上,玄色袍袖从桌面垂落,像是陡然展开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夜幕般,让楼家主不禁心下一跳,不安的预感逐渐上涌。
“……百草谷偏安青州多年,朝廷一直不拘管束,正是因为深信于历代家主的悬壶慈心。”
明昙的指尖慢慢收紧,扣在自己雪白的骨节上,淡声说道:“但可惜,贵谷却似乎并不领情,反倒还隐瞒了些至关重要的大事,迄今都未曾向朝廷禀报?”
永徽公主说话时的尾音些微上挑,威仪立即变得更甚,竟让楼家主这么一个久居高位之人都不由得冷汗涔涔,暗暗咬住牙关,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话语中的隐意。
试毒案——楼竹沥、楼莲房!
百草谷屹立百年,备受天下景仰,统共也就只出过这么两个丧心病狂的败类,叫他怎能不立刻便明白明昙的暗示?
但无奈,事情已经犯下,罪魁祸首也被划出族谱不知所踪;而当年包庇这对兄妹的长老,更是早就身死道消,化为了一抔黄土……
那这笔孽账要记在谁的头上?
现在朝廷上门,就此事问罪,他若是承认下来,便定会代那两个畜生受过;但若不承认——
看这位永徽公主的模样,又岂会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思忖之间,楼家主抿抿唇,下意识扫了明景一眼,尽力平静而巧妙地答道:“百草谷知晓天恩浩荡,对朝廷也是心怀敬畏,一片赤诚!如果公主殿下对我等心存疑窦,只管差人盘查便是,我族上下定然随时恭候!”
这话倒说得有趣。
既没给出否定的答案,却也没承认当年楼竹沥兄妹造下的血债。他如今管教的百草谷十足敞亮,清清白白,便是朝廷将此查个底儿掉,也定连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至于几十年前发生的、惨绝人寰的试毒案?那都是旧事了,与现在的百草谷没有半点关系,公主可不该迁怒才是!
这些藏在话里未曾明说的言下之意,明昙久浸官场,心里当然门清。
然而清楚归清楚,她却不肯让对方就这样糊弄过去,闻言霎时沉下脸来,冷冷一笑道:“好个心怀敬畏,一片赤诚!”
楼家主被突然发难的明昙惊得一滞,还没回神,便见对方倏地拂袖而起,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眼中好似藏有万里冰霜般寒意森森,厉声斥道——
“百草谷当初纵容族中子弟,酿下大错,以试毒之名将八十三位无辜农户生生害死,曝尸荒野,浑身腐烂不堪,现在居然仍是不知悔改?”
明昙眯起眼睛,气势如刀般锋利骇人,一语便石破天惊。
“而今,这桩试毒案中所涉及的奇毒‘齿动摇’,还害得当今圣上昏迷不醒,数日不得解毒,只能凭银针吊命!”她步步紧逼,字字振聋发聩,“你百草谷胆大包天,竟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莫非——是心存歹意不成?!”
“……什么?!陛下中了‘齿动摇’之毒,多日昏迷不醒?”
楼家主当然对此事毫不知情,闻言霎时瞪大眼睛,好似被一道雷光当头劈下那般,满脸都是掩不住的震惊之色,“这、怎么会……”
他语无伦次了半晌,大抵是被这个关乎社稷的消息给吓得不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可明昙深谙一张一弛之道,却不欲待他回神,而是抓住对方正在六神无主的机会,缓下语气,直截了当地提出诉求,“不瞒楼家主,我与三哥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便是讨得解毒之法,回宫救我父皇性命。”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与楼家主对视,沉声道:“还请您为当年百草谷造下的孽债负责,速速将药方交之予我!”
“……”
楼家主张了张口,别开眼神,脸上的表情分外复杂,交织着许多沉痛的情绪,半晌才深深叹息道:“说得好……确实是孽债,当真都是还不完的孽债啊……”
明昙一愣,明景也同样不明所以,倒是旁边一直不曾说话的林漱容思索片刻,皱紧眉头,忽然语出惊人道:“陛下这次所中的奇毒,与三皇子殿下的腿疾,是否都与百草谷有着莫大的关系?”
皇帝体内的奇毒自不用多说……但明景的腿疾,居然也与百草谷有关?
林漱容的思路跨度很大,即便是明昙这次都没跟上,只能与三哥茫然地面面相觑,眸中尽是清晰可见的疑惑。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那厢的楼家主却惊讶地抬起头,对上林漱容笃定的目光,迟疑半晌,才终于发出了一声苦笑,“这位姑娘真是聪颖非常。”
他闭起眼睛,像是暗自作出了什么决定般,站起身来,走到三人面前,竟是冲着他们直直地跪拜了下来!
“昔年保下试毒案真凶的长老,其实是前代家主的姐姐,也正是在下的亲生姑姑——而那犯下滔天罪孽的两人,则是被她一手教养大的儿女,读了满腹医书,最终却误入歧途。”
楼家主缓缓讲述道:“在下的祖父母早亡,几乎是姑姑一手帮先父坐稳了家主之位……因此,在试毒案发生后,姑姑苦求先父放过她唯二的血脉,先父不忍,便只将他们逐出家族,并未赶尽杀绝……但却不料,姑姑竟一直没有死心,待一切平息后,才去暗中追查两人的下落,却发现他们在离开青州后便两厢失散,早已不知所踪。”
“姑姑因此郁结而亡,死前要求先父看在手足之情的份儿上,帮她找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先父谨记此事,可惜却多年毫无所获,临终时将在下叫到榻前,命我继承姑姑的遗愿,无论如何也要查到表兄与表姐的踪迹。”
“父命不可违,即便在下认为这双兄姐实在过于歹毒,却也不得不继续寻找,”说到这儿,楼家主又是一声叹息,饱含悔意,“而在三十年之前,方才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了他们隐姓埋名后的身份。”
“……所以,”明昙皱皱眉,“他们是什么人?”
“在下的表兄楼竹沥,自号为竹沥先生,投奔诚国公府做了罪臣沈开谊的门客,并在诚国公谋逆败亡时被一并斩首。”楼家主道,“而表姐、也就是其妹楼莲房,则嫁与了京中的一个正七品小官,彻底改头换面,便是连楼竹沥也一直没能找到她……”
正七品京官?
明昙心中一跳,双目不禁睁大了几分,后背刹那间泛起一阵森森的寒意。
“她……嫁给了谁?”
楼家主垂下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身侧传来了林漱容的声音,冷冷接话道:“她化名连氏,嫁给了太仆寺马厂协领许良祯,并在婚后育有一女,取名为许沉璧,入宫做了现如今的瑛妃娘娘。”
“——!”
就像眼前蒙着的薄纱被骤然拽开般,明昙猛的扭头,震惊地看向林漱容,尚且不知应当作何反应,便被后者一把握住了手臂,定声说道:
“殿下,她就是楼莲房所制奇毒的唯一传人、相继毒害三皇子与陛下的幕后真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