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
广阳宫内殿,在婉贵妃听完新雪的禀报后,就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那样,面容迅速灰败下来,连身形都变得几乎摇摇欲坠。
“晖儿和父亲——”她的声音颤抖,停顿了半晌,才总算说出后半截话语,“他们,兵败了么?”
“是,娘娘……九公主带兵入宫,已经下令将衷心于乾王殿下的兵将通通格杀,事情再无转圜之余地……”
新雪是从国公府陪嫁过来的丫头,伺候了婉贵妃数十年,此时却是头一回见到后者这副凄凉绝望的模样。因而她也不禁心中隐痛,快步上前搀扶住对方,摇头深叹道:“娘娘,请恕婢子直言:若您当初听了五皇子殿下的劝告,尽早收手,咱们又何至于会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呢?”
“不,新雪,你不明白,”婉贵妃却极缓地摇了摇头,一把抓住新雪的手臂,指尖冰冷得吓人,“若不拼这一把……晖儿的前程、本宫的后半生,难道就要任由那九公主明昙肆意摆布吗?!”
“——任不任由本公主摆布,这倒不好说。”
没曾想,这厢话音刚落,殿外便传进一声轻笑。只见明昙和林漱容共同跨入门槛,袖着双手,嘲弄地看向面白如纸的婉贵妃,冷冷道:“本公主只知道,你和明晖的后半生……现在定是该由大牢和廷狱来摆布了才对。”
她们如此轻易便能闯入自己的宫室,显然整座皇宫已经尽在明昙掌握之中。婉贵妃迅速意识到这个事实,不由瞪大眼睛,下意识攥紧指尖,长长的丹蔻红甲深扎进皮肉当中——似乎只有用这样钻心的疼痛来压抑怒火与不甘,才能勉力维持住自己的风度。
“陛下未下旨意之前,本宫仍然是天承朝唯一的贵妃娘娘,你休要口出狂言!”
“狂言?呵。”
明昙眯起双眼,唇角的弧度愈发讽刺了几分,“你不会以为,只要自己未曾亲自参与过谋逆,便当真能独善其身,把罪名都推到你那好儿子的头上吧?”
“本宫……”
婉贵妃正欲驳斥的话语卡在喉头,呼吸顿时一滞——明昙所言不错,这其实正是母子二人最开始的打算。
明晖固然是蠢,但却并非是个白眼狼,也深谙东山再起的精髓。他的皇子身份就是一块天生的免死金牌,即使事情败露也无需畏惧,反正最多也不过是长囚宫中,只要全力将母妃与这次的谋逆之行撕开关系便可。
因此,他们也早就商量好了万全的对策,坚信着无论如何,至少能保全婉贵妃的性命……
“罢啦。事到如今,贵妃娘娘,便是提前告诉你也无妨。”
明昙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像个反派似的扬起手,朝婉贵妃挥了挥手里的信封,云淡风轻道:“来时的路上,本公主恰巧遇到宁妃娘娘,她可是给了我一些极好的东西——”
下一刻,在婉贵妃愈发瞪大的双眸里,年轻的公主微笑起来,懒洋洋向前者微福一礼,语气诚恳地说:“应是足够让您和乾王殿下、诚国公大人骨肉相依,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仍然能够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呢。”
“你、你说什么?”婉贵妃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咬住牙关,眼神逐渐从震惊转为凶狠,几乎算得上是咆哮道,“祝溪声那个贱人,她怎么敢?!”
“当年祝氏满门倾颓,娘娘您不是也曾落井下石,把戕害文婕妤三度滑胎的诸多证据都全数推到了宁妃头上么?”明昙挑高眉梢,满意地看着对方仪态尽失,在她一直以来维持的温婉假面终于完全破裂后,弯眸含笑道,“要本公主说呀,宁妃娘娘只是把你二人合谋犯下的罪行和盘托出,没有半点强加或污蔑……相较之下,实在是太仁至义尽了,您说对不对?”
双眸盯着那包信件、耳中听着对方阴阳怪气的嘲讽,婉贵妃端庄美丽的容颜逐渐变得扭曲起来,瞪向明昙的眼神也可怖阴森,显然被后者气得不轻。
——但是,仅仅不出片刻,她的眼珠便微微一顿,登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深吸两口气,尽量平心静气道:“九公主,料你或许不知,本宫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哪怕曾经有过疏忽之处,留下了些许把柄,也定然不会危及地位与性命;”她勾了勾唇,露出个自信的笑,“不然,当年又何尝能那么轻易……便将所有罪名都通通推给祝溪声呢?”
听完这话,明昙指尖一紧,下意识皱了皱眉,却立刻被洞察她表情的婉贵妃发现了端倪,扬声笑道:“看来本宫所料不错,你果然还没来得及查看那些所谓的‘证据’罢?……哼,也就只有祝溪声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妄想凭此便让本宫和她一同受那牢狱之灾?”婉贵妃冷笑两声,“真是痴心妄想!”
“……”
明昙沉下脸,注视着面前女人底气十足的模样,眸中飞快划过一道杀意。
这种为非作歹之人,凭什么如此嚣张,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遭到报应?
那些死去的无数妃嫔和婴孩、被世人称道的先太子……婉贵妃害了那么多人,她合该被千刀万剐才对!
然而,也正是恰在明昙情绪最为激动的时刻,身侧却悄然伸来一只手,轻轻与她十指相扣。
这突如其来的温度,令明昙不由得微微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去,刚好落进了林漱容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睛。
“殿下,”林漱容轻声说,“一介罪人罢了,不值得您动怒。”
——几乎是在这一刹那间,明昙便重新恢复了冷静。
她点点头,冲林漱容勾唇笑了一下,重新转头望向婉贵妃,神态从容道:“确实,贵妃娘娘一向最善谋算,想必近些年来、在做事伊始时,就早已经给自己计划好了退路罢?”
这话中的遣词颇为意味深长,听得婉贵妃不禁蹙紧眉头,目光微凝,心中刚漫上不好的预感,便见明昙忽然扬起头,原本平静的表情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霜雪般,十足冰冷道:“只是不知,你当年害我大皇兄命丧江南时,究竟有没有如今的这番缜密心肠呢?”
“——!”
婉贵妃身形一僵,眼中霎时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强自镇定道:“先太子殿下是遇意外而亡,与本宫有何干系?你休要血口喷人!”
“究竟是否与你有关,娘娘自己最清楚。”明昙抄起手,余光瞥过对方天衣无缝的神态,连半个正眼都懒得再分给她,“本公主已经在江南找到了许多个人证,就连叛王明晖方才也将此事认下,你还想要如何狡辩?”
“什么?”婉贵妃瞪大眼睛,掐紧手心,仔细端详着明昙的神情,在发觉她当真没有在说谎使诈后,终于开始变得惊慌起来,“晖儿他……不,不对,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因为是儿臣告知于九皇妹的,母妃。”
在明昙答话之前,一个平淡却又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惹得殿中诸人皆是一愣。最后静默良久,还是新雪最先反应过来,失声唤道:“五殿下……!”
话音刚落,就见明曜一身轻铠,垂着眼跨进门槛,似是极其不想与婉贵妃对视般,低不可闻道:“不孝子明曜,见过母妃。”
“……曜、曜儿?怎么是你?”婉贵妃呆滞了片刻,脸色惨白一片,惊怒交加,“你——你为何要背叛本宫!”
她的语气既凄厉又忿恨,充斥着无端怨怼,哪有半点为人母亲的模样?
一旁的明昙听得刺耳,看上去很想说些什么;却被林漱容拉了一把,又望向明曜如同死灰般漠然的表情,压抑半晌,终是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
归根结底,这是五皇兄自己的家事,她不该随意插手。这是对前者的不尊重。
“……母妃此言差矣。儿臣从来便没有站在过您这一边,何来背叛之说?”
明曜在静默良久后,终是摇了摇头,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无论是当初暗害先太子,还是如今与皇兄一同谋逆,桩桩件件都是无法回头的大罪……母妃,儿臣如今已经成家,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能同您和皇兄一起错下去——”
“所以,你就转身向敌人投诚,毫不犹豫地把母亲与兄弟推入火坑?”婉贵妃猛的打断他,惨笑两声,咬牙切齿地劈手指向明曜,“好啊,好啊!本宫自认多年来待你不薄、供你吃穿,不曾想却落得一个被亲儿子出卖的下场……”
她闭了闭眼,恨得浑身颤抖,双目几乎都泛着猩红,“如此不忠不孝、不悌不义——明曜,你枉为人子!即便等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也该被罚入十八层地狱,堕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
即使在被母妃这样恶毒地诅咒后,明曜也没有答一句话,只是暗暗攥紧拳头,硬生生将喉中似有若无的腥甜咽了下去。
是啊。
他苦涩地想:为了自己今后的安稳荣华,而亲手将母兄送入牢狱,可不就是不孝不悌么?
在边上旁观半晌,见了五皇兄这副隐忍又难过的模样,脾气最烈的明昙差点没被气死。
谋逆分明是无可饶恕的大罪!若非明曜幡然醒悟、自拔来归,难道要和你们一条路走到黑,把身家性命都赔进去才罢休?
人家又不是明晖那样的蠢货!
她额角青筋直跳,正要不管不顾地替前者回骂时,殿中却响起了另外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声音,微弱而坚定道——
“不!五殿下所行正直,未曾徇情枉法,对陛下也是忠孝两全;反倒是二殿下与娘娘您……分明才是真正的于君不忠、于国不义之人!”
这话的语气慷慨激昂,不止婉贵妃被陡然骂得懵然,就连林漱容都诧异望去。
只见那原本还扶着前者的大宫女新雪,此时却已经甩开了婉贵妃的手臂,连连倒退几步,像是终将压抑许久的愤怒爆发出来那般,痛斥道:“谋逆造反本就罪不容诛,放在庶民身上则更该灭其九族!娘娘和二殿下做了板上钉钉的错事,难道还不准允五殿下弃暗投明、保全自身与睿王府么?!”
“……新雪!”
婉贵妃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看向自己宫女的眼神里不仅有困惑,更多的则是被背叛的怒火,“你竟敢忤逆本宫!”
“娘娘素来对五殿下漠不关心。这么多年过去,婢子都看在眼里,也曾数次规劝,可娘娘却从未放在心上,依然只关照二殿下一人。”
新雪冷笑了一声,对她的愤怒置之不理,而是毫不留恋地转身,疾步走到明曜身边,将后者扶起,第一次用大不敬的语气对她主子说道:“婢子是看着五殿下长大的外人,尚且能有半分慈心;可娘娘身为两位殿下的生母,却为什么做不到一视同仁,连半句夸赞都从未向五殿下施舍过呢?”
“你、你……”
“娘娘会得到现在的下场,同五殿下、九公主、甚至是陛下,都没有半点关系。”
新雪深吸一口气,扶着明曜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一字一顿道:“而是您行将踏错,自作自受的结果罢了!”
——大宫女的话音落地,就仿佛撞木重重敲上钟磬般,令婉贵妃脑中倏地一空,整个人都觉得茫然无措起来。
咎由自取,众叛亲离……
她合该沦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么?
一向倨傲端庄的女人,现在似是突然丢失了三魂七魄,扶着额头半晌都没站稳,竟让看惯了她高高在上姿态的明曜有些不忍。
不过,在看出五殿下的犹豫后,新雪却难得硬起心肠,握住他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莫要糊涂!”
而同样,边上静观许久的明昙也没再给他纠结的机会,终于出声下令,让侍卫们入内押住婉贵妃,冷冷道:“速将贵妃娘娘送入掖庭狱,暂时看管……待父皇与母后归京之后,再与刑部、宗令商议,作出最后的判决!”
“是,公主。”
侍卫们垂首领命,钳制着婉贵妃向外走去——然而,就在他们与明昙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婉贵妃却突然拧过脸,唇角扯了扯,竟是冲她露出了一个古怪又诡谲的微笑。
“明昙啊明昙……你以为,扳倒本宫和晖儿后,就能赢下这场夺位之争了吗?”
婉贵妃的目光里恶意满满,隐藏着她从不曾暴露于人前的几分癫狂,神经质般地轻笑道:“古语说得不错:明枪向来易躲,暗箭永远难防,你可要好生记住了啊!”
“……多谢提醒。”
明昙侧过眼,淡淡瞥向对方。
“今日我既躲得过你,他日便也防得住旁人。倒是不劳贵妃娘娘……”念到这个称呼后,她嗤笑了一声,语气凉凉道,“替本公主操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