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皇家,有些时候就是身不由己的。
明昙对权力没有追逐的欲望,甚至更向往于逍遥自在的人生,但磕磕绊绊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经为自己、为百姓做了太多事情,拥有了太多声名——即便无心皇位,也同样会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何妨不去冒险争上一争?
归根结底,自己还是要比大皇兄幸运许多的。明昙想。
明晏在少时便展现出了非凡的才华,又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被立为皇太子实属顺理成章。他的锋芒展露得太早,在羽翼尚且未丰之时,便已经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完美的大统继承人。在这种情势下,对于当时一心想要夺嫡的婉贵妃母子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他们才会铤而走险,找到机会对明晏下手,率先除掉这个还没能真正成长起来的劲敌。
但明昙不同。
她是女子,是公主,对皇位天生便不具有多大的威胁性;更何况,还有皇帝、林漱容等人倾力保驾护航,相比明晏而言,她的登基之路,着实已经好走了千倍万倍——
“是。我不能输。”
情绪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在林漱容的宽慰下,明昙终于稳定心神,抬手拥住对方的肩头,缓缓定声道:“为了你们,我一定不能输。”
“……”
林漱容睫羽低垂,沉默半晌,心中虽有些许欣慰,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从最开始时,她就明白,殿下其实根本不想卷入这场皇位的斗争……
“先太子殿下的事情,我自接到密信后便一直保密,唯独告知了殿下一人。”良久过后,林漱容无声叹出一口气,抚上明昙的发顶,轻轻道,“可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三殿下那边……”
“待禁足期满,我亲自去说。”
明昙的指尖收紧,不自觉攥住了林漱容的衣襟,嗓音干涩道:“即使迟到了许多年,他们也仍然有权利知道真相。”
——然而,可惜的是,虽然密信之中所言有条有理,但仍然缺乏着确凿的证据。
“陈年旧事难以追溯,当年与大皇兄同下江南的人手也换了几茬,连点苗头都没剩下,”明昙不自觉地攥紧指尖,摇了摇头,“即便我如今有心想查,大抵也是收效甚微。”
“兴许,我们可以从此信件入手。”
林漱容伸出手,点了点桌上的密函,凝眸道:“此信事关重大,但却并未直接交予陛下或殿下本人,而是先寄到林府,再特意交代由我转交——由此,则可以推测,寄信者八成并非宫中之人。”
“我也是这么想,”明昙颔首,“并且,此人还必定十分了解你我二人,知晓咱们之间的情分,所以才敢将此等大事透露,并相信你会第一时间入宫告知与我。”
“可殿下同我自□□好至今,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范围依然很广……”
“至少能有个排查的方向。”
明昙叹了口气,抬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再一次清晰察觉到自己的有心无力。
“在朝堂上搅混水的人还没有查出眉目……罢了,左右不过是暗地里的小人,不足为虑,还是先把人手分派至江南,重新彻查当年大皇兄的案子吧。”
林漱容叹息一声,用指尖抚平她的眉心,点点头,“我也会继续帮您追查这封密函的来历,殿下放心。”
“嗯,还好有你。”
明昙勉力想要牵动唇角,可最终却还是以失败告终。她只能再度伸手拥住对方,将额头抵在林漱容颈窝,低低道:“只盼母后他们在得知真相后……不要太过于悲伤罢。”
几日之后。
自打九公主被禁足宫中,乾王一党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成日在朝堂上斗志昂扬,几乎要把所有的风头都抢了去,以至于根本无人胆敢掠其锋芒。
而明晖本人则像是打了胜仗般,更是春风得意得很:这么久以来,终于成功让明昙吃了一次挂落,他如何能够不为之欣喜?
并且,通过母妃这几日锲而不舍的联络,原本不怎么待见他们母子二人的诚国公也被成功说服,终于答应出借势力,为他们所用筹谋……
近日当真是喜事连连。
这么想着,明晖抬起头,望向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在心底暗暗冷笑了两声。
若要成全他的大计,兵力必不可少。而距离皇宫颇近的诚国公府——就正是一个很好的韬光养晦之地,不是么?
明晖垂着头,眼神暗沉,心中正在计划不断,一时没有注意朝堂上的动静。直到身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不少人都惊讶地纷纷转头,他才愣了愣,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蹙着眉头瞥了眼身旁的人:“怎么了?”
“殿、殿下……”他身边那人是个吏部的高官,此时正愣愣望向前方,茫然地伸手一指,“温大人他怎么……?”
温大人?
明晖一愣,猛的转过头去,果然看到吏部侍郎温朝正上前一步、似是有本要奏的身形,顿时比他旁边的大臣还要惊讶。
温朝其人,在朝堂上一向低调,从来都是非大事不启奏。虽然身居高位,但上朝时的存在感却还比不上最末等的小官,唯有私下与之交流时,才能体会到此人有多么圆滑玲珑,简直让人无从拿捏。
对于这点,明晖很有发言权。
自从温朝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从沅州凯旋后,他便第一时间找上了对方,想要旁敲侧击出沅州赈灾的情况,以及其中有没有油水可捞……但不料,前者的口风竟分外严密,简直超乎明晖的想象:除了一些人尽皆知的表面信息之外,他完全没有从温朝嘴里套出任何话,也根本没法从那日一来一往的官腔之中,分析出对方是否有意对自己投诚。
如果说整个吏部早已尽收明晖麾下的话,那么温朝这个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不过好在,温大人是满朝文武公认的圆滑玲珑,他深知如何才能让二皇子放心——即便从未明显展露出归附之意,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往往合乎明晖心意,在宫外得了什么好东西会进献到乾王府,上朝时也尽量降低存在感,从不胡乱出风头,简直比那些吱吱喳喳的蠢货们要省心得多。
可是现在——
明晖拧紧眉头,盯着温朝忽然出列的背影,眼神中半是奇怪半是警惕。
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这不符合温朝一贯的作风啊……
“陛下,臣有本上奏。”
此时甫见温朝上前,就连皇帝都稀罕地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温爱卿,准奏。”
温朝微微一笑,手持笏板,恭敬地弯身一揖到底,缓声道:“禀告陛下,臣先前在沅州赈灾时,曾于机缘巧合之下,和城中新任不久的知府结为好友;直至回到京师后,也仍然与之有所通信,多日不曾间断。”简要讲完背景,他微微一顿,语气端肃许多,又接着道,“这位知府大人近前曾给臣来信一封,其中提及了一桩奇事:沅州城中冬阳高照,略微回暖,年前的积雪都已化入地中,想必来年定然收成不错;但古怪的是,城郊那边的沅山附近,却连日雨雪不断,还时常被大雾所笼罩,远远望去都看不得分明,实在奇异得紧……”
这厢温朝的话音刚落,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皇帝忽然神色微变,竟是猛的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语气讶然到无从遮掩,“——半晴半雪、大雾罩山?你所言可是当真?!”
“此乃沅州知府亲笔所写,”温朝不敢卖关子,立刻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是边关调任,上任不到三年时间,对沅山了解不深,从未见过此等奇景……但臣不才,身为京官,却多少有所耳闻:史书有载,前朝武帝受五色庆云之召,往沅山举行封禅大典之前,也曾经出现过这种山上雨雾不断、城中却艳阳高照的神异现象!”
经他这么一说以后,不少人才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堂下顿时响起了私语声:“历代圣明君王前往沅山封禅,都是受五色庆云而感召,但唯有武帝时期记载下了庆云出现之前的种种异象……”
“沅山的五色庆云家喻户晓,但其前兆却鲜为人知,温大人果真博览史书!方才陛下说‘半晴半雪、大雾罩山’时,臣还完全没能想起这茬呢!”
“所以说……如果这当真是五色庆云的前兆,那我朝岂不是也将有一位在沅山封禅的圣君?!”
“陛下贤明仁爱,天下盛世太平,先前还有白狐祥瑞出世,这回也定当不会错,一定是五色庆云!”
果不其然,正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档口,大殿角落里的钦天监正也突然出列,恭恭敬敬地向皇帝下拜道:“启禀陛下——因为此异象仅在前朝武帝时有载,无法确认真伪,所以钦天监在接到温大人的折子后,也不敢轻易向您上奏此事,以免误传,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平身罢。朕知晓钦天监的规矩,不会怪罪。”说完,他转头看向温朝,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急切,“不过温爱卿今日特意提及此事,莫非……”
“正如陛下所料!”
温朝笑了笑,语气也相应地抬升了些,双膝一屈跪拜在地,行了个大礼,听上去分外喜庆道:“恭贺陛下!今晨沅州有急报入京,传来切实消息:沅山山顶上突现五色庆云,以赤、金、青、白、黑五色为聚,是为大瑞!——此乃陛下贤明仁圣,德至山陵之兆,为我天承朝如天至福——臣等欣喜鼓舞之甚,恳请陛下前往沅山,行封禅大典!”
闻言,众臣也都机灵得很,赶忙叩拜高声道:“臣等恳请陛下前往沅山,行封禅大典!”
“……”
殿内山呼海啸般的奏请声不断响起,每个人都在为即将产生的政绩而欢腾。但皇帝看着这一幕,却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并未如他们所想般一口应承下来,反而沉声道:“沅山封禅之礼,自古皆是千古一帝方能所为,或为前朝武帝,或为我朝太祖……朕自认功绩不达,民生未安,不比文景富庶丰饶,亦不比贞观政通人和,如何能有资格前往沅山封禅?未免太过妄自尊大了。”
所有人都没料到陛下竟会是这个反应,此话一出,众臣皆是一静,不由纷纷转头面面相觑。
五色庆云都出现了,就是板上钉钉的封禅之兆,陛下还这么……这么谨慎干嘛?
然而任谁都知道,当今天子看着脾气不错善于纳谏,但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一向都很难改变,谁劝都不管用。
若是这会儿陛下钻了牛角尖出不来,铁了心不肯前去封禅,那他们的政绩可怎么办?
不能白白浪费了五色庆云啊!
于是,大批臣子四顾一番,顿时争先恐后开始劝说,对皇帝大肆奉承,可后者却依然不为所动,坚称自己“无法同太祖之功勋相提并论”,闹得大臣们个个愁眉苦脸,憋了一肚子气,却也半晌没处可发。
他们好歹在朝为官这么久,对皇帝的性子也摸了个八成通透,知道对方一直有心励精图治,成为被后世传颂的千古一帝。
原本沅山封禅便是个好机会……但眼下,陛下坚辞拒绝,肯定是生怕自己这会儿去了封禅,往后却又没能打造出一个堪比武帝、太祖那时的太平盛世——明君的名声没了,反倒会被后世揪住这点日日耻笑,唾骂他“自命不凡不可一世”,这又怎么是好?
倒不如干脆谨慎一点,压根不去,兴许还最少能在史册上有个“谦逊知礼”的批文……
当真是好深的一个牛角尖!
大臣们这回倒是把圣意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奈何却不知如何能将固执起来的陛下劝服。他们打车轮战似的轮番上前,说得口干舌燥,但皇帝依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见他们都累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便道一声“朕意已决”,起身准备退朝时——
忽然,最开始上奏的温朝大人又再次出列,恭敬道:“陛下留步,还请听臣一言!”
皇帝动作一顿,转头看了看他,倒还是勉为其难给了温朝一个面子,“你且说来。”
“依臣之所见,祥云现世乃普天之福,不仅是上天对陛下的赞扬,还更是象征着我朝人才济济,万民安定,与先前东风围场中突现的白狐祥瑞同出一脉,互相得以印证。”
温朝拱了拱手,语气十分坚定道:“而臣若未记错的话……当时发现祥瑞的,理应是九公主殿下?”这句话虽是以问句结尾,但显然他心中早已确定了答案,只微微一停便立刻继续道,“九公主福慧双修,颖悟绝伦,有安定京城之功绩,得千万百姓之景仰,堪称为天选之女!此番沅山庆云凌天,想必不止是彰显陛下的仁德贤明,也还有九公主一份的福运在内——既如此,陛下,您何不偕九公主共同前往沅山,行‘登封报天、降禅除地’之礼,以全我朝的二度祥瑞之兆呢?”
温大人的瞎话张口就来,这番掰扯堪称生拉硬套,听得不少人都目瞪口呆,更有许多大臣撸袖子便要上前驳斥,却被身后的同僚一把拽住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噤声抬头。
这些人被拽的一愣,纷纷向上望去,只见刚才被他们说烂三寸之舌、却依旧无动于衷的皇帝,此时却在温朝的劝解之下,露出了十分明显的犹豫神情。
大臣们:“……”
一说带九公主同去封禅,这事就可以考虑了?
要不要这么女儿控啊!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