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宫,正殿。
“啪——!”
一声尖利的茶盏碎裂声传来,名贵的白瓷眨眼便成了一文不值的碎片,散落满地。一名年纪不大的宫女正跪在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还在不住磕头,压根不顾自己的手掌已经被碎瓷片割得鲜血淋漓。
“婢子知错了,求贵妃娘娘饶命!婢子再也不敢玩忽职守了!”
“……没用的东西。”
婉贵妃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淡淡斥道:“今儿就敢给本宫与乾王殿下斟冷茶了,待到明日,是不是就有胆子往晚膳里下点□□,自己翻身来做这广阳宫的主子了?”
“不、不!婢子不敢,婢子绝无冒犯娘娘与殿下的意思!”
那宫女被婉贵妃几句话吓得面无血色,抖如筛糠,又大又黑的双眼像是小鹿一样,胆怯而惊慌地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明晖,祈求道:“乾王殿下,您方才也看到了,婢子初入殿中,完全不知那茶水竟是冷的,求求您向贵妃娘娘作证,开恩救救婢子啊!”
明晖闻声低下头,望着宫女那梨花带雨的清秀面容,扣着茶杯的指尖发紧,喉结也不由得微微一动,转头道:“母妃……”
然而,婉贵妃却连看都不看儿子一眼,便冷冷笑道:“好个不要脸的狐媚东西!本宫还在这儿坐着呢,你就敢勾引殿下为你求情?看来,当真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罢!”
话毕,她也不再给明晖说话的机会,便扬声命令道:“新雪,把这贱婢给本宫拖下去,按规矩处置!”
“是。”
一旁静观其变的大宫女新雪福了福身,快步走到那比方才更加惊惧惶恐、已经完全六神无主的宫女身旁,伸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把便将其从地上提了起来,恭谨道:“婢子斗胆,敢问娘娘,这次是‘红’还是‘黑’?”
婉贵妃思忖片刻,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缓声说道:“办事不力,再加上狐媚惑主……便赐她‘黑’刑,让她最后一次学学广阳宫的规矩罢。”
乍然听到“黑刑”二字时,那宫女的眼睛立刻瞪大,近乎目眦欲裂般。一边挣扎着想要脱离新雪的钳制,一边语无伦次地尖叫道:“不!不!娘娘,婢子知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求娘娘不要、不要——”
“是。婢子谨遵娘娘吩咐。”
新雪绷着面容,深施一礼,就像是压根没有听到那凄惨的求饶声般,毫不留情地把宫女押出了殿外。
在二人远去后,宫室内顿时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杯中的冷茶还在轻轻晃动着,但明晖此时却只觉得浑身僵硬,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女人惊恐的嚎啕;寒意从脊骨之内缓缓爬升出来,一点点流窜到全身,让他陡然丧失了勇气,完全不敢与对面静静盯着自己的婉贵妃对视。
“母、母妃……”
“晖儿,可还记得本宫同你说过什么?”
婉贵妃看着儿子这幅眼神躲闪的模样,不禁愈发沉下脸色,语气也变得锋利许多。
“古之成大事者,切记不可贪溺美色!你如今已有王妃,妾室也纳了两个,可为何还会被这些庸脂俗粉所迷惑?”她拧起眉头,原本温婉的面相早已荡然无存,连眼角的细纹都尽透着刻薄与凌厉,“你究竟还记不记得母妃为你筹谋的大业!”
“儿臣当然记得!”
明晖见势不妙,赶忙“腾”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婉贵妃身边,讨好地为她锤了锤肩膀,“方才都是儿臣不好,一时被那女人给迷惑了,所以才差点犯傻,求母妃消消气……”
婉贵妃到底最是疼爱这个头脑聪颖、会看眼色的大儿子,此时见他服软认错,气性便也消了一半,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明晖一眼,转而说道:“新雪方才询问本宫的‘红’刑与‘黑’刑,你可知道都是什么?”
明晖为她锤肩的动作一顿,有些茫然道:“儿臣不知……”
“那是我广阳宫中特有的刑罚。”
婉贵妃顿了顿,转过眼,冲明晖露出了一个浅笑。明明神态中尽是温婉柔和,却反倒让后者感到脊背上阴风阵阵,不由毛骨悚然。
“‘红’刑是用刀;需在受罚之人的双腕、双踝、脖颈、膝后共七处均割出裂口,并差人在旁不断挤压伤处周围,将流出的血液汇集到一口小缸中,直到受罚者血尽而亡——因而得名为‘红’。”
婉贵妃屈起指节,慢条斯理地为儿子讲解道:“而‘黑’刑,则是用药;将鸩毒、丹红霜、番木鳖几种奇毒混合成药汁,倒入断喉汤中,毒汤便会呈现黑色,再给受罚者灌下,就将使之腹痛难忍,喉口奇痒,七窍同流黑血——最后,要么是先被毒死,要么就是先被自己亲手扣断喉咙而亡……方才被新雪拖下去的贱婢,正是受了此刑,晖儿认为如何?”
“……”
听完这番描述的明晖已经瞠目结舌,胸腔中一阵又一阵地泛起恶心,完全被想象出来的情形震住了,哪还能顾得上答话?
他几乎是愕然又惊骇地望着婉贵妃,哑了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这、对宫人施以极刑,这不是有违宫规……?”
“各宫的腌臜狠手数不胜数,只要不被陛下发现便是,大家何尝会把宫规放在眼里?”婉贵妃嗤笑一声,眯起眼睛,语带嘲讽道,“呵,只怕到头来,也唯有那坤宁宫……才是最守规矩的地界了罢。”
明晖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女人们若是狠心歹毒起来,这杀伤力何其恐怖,又岂是他们男人能比得上的?
“总之,晖儿。”
不等他想完,婉贵妃便开口打断儿子的思绪,淡淡道:“直至如今,陛下还未曾有定下东宫的意思……那么,为了大业,你就必须要懂得心狠一些。可明白了?”
明晖一怔,若有所悟地蹙起眉来,沉默了好半晌,方才点了点头道:“是,母妃。儿臣明白。”
腊月廿七当天下午,在这个离大年三十着实没剩多少时间的日子里,沅州的两名钦差大人终于回到了京城,第一时间来宫中复命。
而作为二人当初的举荐者,明昙自然也位列皇帝身侧,有资格到天鸿殿旁听工作汇报。
“启禀陛下,沅州如今灾情已过,民众得以如常生活。虽田地仍不如何肥沃膏腴,但也足以让红苕生长,大大解决缺粮少食的问题……”
数月未见的户部尚书钟禾正站在殿中,身上还穿着风尘仆仆的钦差官袍,侃侃而谈道:“并且,今冬接连几场大雪下来,多而不厚,正好也能确保来年沅州的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钟大人不愧是多年来深受重用的老臣,性子也较为忠良古直。这一番奏报简略而周全,看似没说多少话,但却把皇帝想听的重点都奏了个一干二净,这还让一旁同样作为钦差的温朝说什么?
若有这样的同僚,还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明昙在心中暗暗低叹一声,正从精神上对温大人表示同情时,却见后者忽然抬起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神色如常地含笑拱手道:“钟大人莫要忘了,此次沅州一行,还要多亏九殿下派出白姑娘襄助,不然红苕的培植定不会如此顺利。”
闻言后,钟禾怔了一怔,也恍然地抚掌附和道:“温大人提醒的是!都怪老臣糊涂了,险些忘了白姑娘的功绩!”
温朝和善地笑了笑,视线稍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明昙的表情,“白姑娘着实心灵手巧,亲和力也是极强。在我等方至沅州时,当地不少百姓都对钦差的队伍颇有敌意,拒不与官兵平心而谈——好在后来,有白姑娘主动请缨,深入民众当中,细细传授栽植之道,帮他们改良农器耕具,不但消除了百姓对朝廷的偏见,还让农户们没多犹豫,便同意拔除麦苗,改种先前压根闻所未闻的红苕……”
“不得不说,”钟禾抚着长须,想起那没几日便从土里抽芽的植株,紧跟着慨叹道,“白姑娘虽是女子,却实乃一位旷古烁今的农学奇才啊!”
即便能听出温朝方才是故意提起白露,可身为后者的直系上司,这几句好听话却让明昙分外满意,面上也不由得抿出了一丝微笑。
不愧是以精明圆滑著称的温大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另辟蹊径,找到其他能够讨得上位者欢心的方法,一转自己刚才的劣势,堪称下属职场楷模。
唉,怪不得历朝历代的君王总易被佞臣蛊惑呢,就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啊!
更何况……
听钟大人的意思,沅州的赈灾情况似乎十分优秀,比他们此前的心理预期还要更好一些?
明昙顿了顿,望向温朝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探究。
在父皇和她的预料里,尽管做出最好的打算,沅州的灾情治理进度也远远要比现在更差一些。
因为,担任钦差的温朝是朝中出了名的浊流官,不可能不对那批可观的赈灾钱粮动心。即使他是个聪明人,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却也不会一点儿都不往自己口袋里塞……
可是眼下,沅州的情况已经得到了完全控制,原本最令人担忧的民乱,也成功被扼杀在了摇篮——众所周知,安抚百姓的要诀只有两个,其一是让他们吃饱,其二是让他们拥有对未来的希望——后者在白露的帮助下可以很容易完成,但是前者……
除非两位钦差齐心协力,大方开仓放粮,不然的话,可是很难令那些饿过了头的百姓们放弃生事,重燃对朝廷的信任的。
所以,依照如今这个奏报来看,但凡钟禾未曾隐瞒或夸大,那么沅州几乎都不需要休养生息的时间,便可以重新恢复正常?
——就连皇帝想到这层后,都不由得转过头,和女儿相视一眼。
莫非……温朝真的是在用心赈灾?
除了那些必要的、对沅州城中些许官员的打点之外,他压根就没有再贪墨其他钱粮?
这也太不符合浊流官的人设了吧!
……可若非如此的话,又该怎么解释沅州如今的漂亮成果?
明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往温朝脸上瞥去的眼神。
不会吧不会吧……
难道这回,真是父皇和她一起看错了人?
然而,乍然成为九公主心中焦点的温朝大人,这会儿却依然深深垂着头,不给半点让对方看到自己表情的机会。
“——两位爱卿此番辛劳艰苦,赈灾成效斐然,着实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立下大功!”
见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后,皇帝便也放弃继续探究温朝,而是龙颜大悦地嘉奖道:“此等勋绩非同小可,是当载入史册的大事!钟禾,你身为钦差主使,赈灾有道,朕欲加封你为从二品敬远侯,并赐宅邸一座、京郊三百亩良田一块,再有三千两白银——爱卿可还满意?”
钟禾位至户部尚书,再往上便是相位,皇帝自然没法给他加官,只能进爵以示圣恩。
但从二品的爵位已经够大,还要加上房屋田地,和数额如此可观的银两……钟禾当即一惊,赶忙叩首在地,语气难得有些急惶道:“陛下三思!老臣领旨为钦差,赈灾乃是尽分内之事,天经地义,不应当陛下如此厚赏,还请您千万收回成命!”
事实上,这个赏赐虽然乍听多了些,但在赈旱灾、平民乱的大功绩下,其实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不过钟禾到底清流惯了,且对朝廷也忠心耿耿,这会儿不愿领赏也属常事,还是不要硬赏为妙。
一旁的明昙静观许久,见皇帝面色略有犹豫,钟禾态度也坚决,便笑着开了口,为二人圆场道:“钟大人是肱股之臣,一心为国,自然不肯受此赏赐……倒是依儿臣之见,大人如今家眷宁和,住得宅子也尽够,何须再赏?倒不妨只加爵赐田赏银便是,无需再兴土木——这下,钟大人总该领受了罢?”
“九殿下,老臣……”
钟禾态度犹疑,还想再继续推拒,但皇帝却已经点了头,一锤定音,“就按龙鳞说的办!钟爱卿,你此次为国出力,这些赏赐皆是应得的,且安心收着便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钟禾即便无心领受,也只好把话都吞回肚子里,深深朝皇帝磕了一个响头,“多谢陛下厚爱,老臣受之有愧。”
“平身罢。”皇帝点点头,让对方免礼后,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微笑的温朝,眼神逐渐带了点探究。
“温爱卿,你此番协助钟大人赈灾,同样功不可没,”他缓缓道,“朕欲封你为从三品定安伯,转调户部,任正二品郎中,并赐二百亩良田、与白银两千两,爱卿意下如何?”
——从吏部侍郎,升调为户部郎中……
温朝心下一顿,敏锐地察觉到这其实并非简单的升官调动,而是暗藏着另外的深意。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朝堂上谁人不知,若说吏部大半官员皆被纳入二皇子麾下,那么户部,便是三皇子与九公主的大本营。
陛下这个突如其来的调任,难道是在试探他会否有心另择明主,为九公主所用么?
“……”
温朝垂下眼睛,思忖良久后,最终还是屈膝拜倒,定定地说道:“臣……有愧圣恩,自知不通户度金仓,无法担此重任,恳请陛下收回调任臣为户部郎中的圣命!”
——这话一出,明昙瞬间眯起眼睛,指尖紧紧扣在扶手的雕花上,神情异样地望向深深低着头的温朝。
而坐在主位的皇帝也是动作一顿,凝视着对方,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温爱卿,你可确定自己想好了?”
“臣自入朝伊始,便身在吏部。即使有心向往为户部做事,却也因为身无良才,不得不有负圣恩。”温朝缓缓道,“如此一来,臣最好的选择,并非另调别处,而是应当依旧坚守于吏部,继续本分做官行事……”
说着说着,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地与明昙对视一眼,继续将未尽的话语补全道:“但是,无论臣身在何处,皆会衷心于陛下与九殿下,甘愿听凭二位差遣。”
“——!”
待其话毕后,明昙的双眸微微睁大,下意识攥紧指尖,只有狠狠咬住牙关,才能让自己的表情不要惊愕到失控。
温朝话中的哑谜,连她都能听得清楚明白,想必父皇也同样心知肚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沅州此回赈灾的成效会如此出乎意料,盖因其中,竟有一个隐藏得这般出神入化、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的……外圆内方之士。
“好罢。既然温爱卿决意不愿升调,那朕也不强求。”
皇帝沉默片刻后,点点头,意味深长道:“爱卿的爵位、良田、银两照领不误,而官职……就无需变动了,仍任吏部侍郎即可。”
“臣谢陛下恩赏。”
深深叩首谢恩后,温朝忽又想起了什么,再度补充道:“此外,白露姑娘在今次赈灾之中居功甚伟,臣也欲斗胆为她请赏,不知陛下能否……”
“温大人有心了。白露姑娘是被临时送入钦差队伍当中的人,尚不在朝廷的封赏之列,”明昙弯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她的赏赐,由本公主亲自赐下即可,多谢大人的提醒。”
“九殿下心有成算,是臣冒昧了。”温朝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封赏事毕后,皇帝也没再多留他们,而是大手一挥道:“好了,如今时辰不早,你二人也可离宫,回去与家人团圆罢。”
“谢陛下。”
在两位钦差应声离去后,天鸿殿顿时又恢复了先前的空空荡荡。明昙原本正经的坐姿也一下变得东倒西歪,侧头看向她满脸笑眯眯的父皇,唇角不由自主地一抽,翻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温朝他……”
“没有,哪能啊,”皇帝不等她说完,便一口否认道,“朕也是今天才确定的,没比龙鳞早知道多久!”
“……”明昙瞪起眼睛,“还想装傻!当时钦差人选未定时,龙鳞就觉得奇怪,您为何要暗示我举荐温朝——原来、原来是在这儿布着大局呢!”
“哎呀,再怎么说,朕好歹也比你这丫头多吃几年饭嘛。”
皇帝轻咳两声,眼珠一转,伸手拍拍女儿的肩,赶忙转移话题:“今日朕特意问温朝要不要调往户部,本就是想把他的立场揭到明面上;结果不料,他却仍是坚持要待在吏部,所以说……”
“所以说,”明昙双手抄起,淡淡接话道,“明晖那厮的心腹里,又埋了一把能够为我所用的利剑。”
“……龙鳞啊,父皇之前就说过,你该称老二为皇兄才对,”皇帝假惺惺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提点道,“无论如何,规矩不能忘,莫要叫人拿住错处才是。”
“……”
明昙又翻了翻白眼,跳下椅子转过头,冲皇帝做出一个大鬼脸,转身便一溜烟地朝殿外跑去。
“作为父皇瞒着我的惩罚,今天就不和您用晚膳啦!”
“诶!龙鳞!”
皇帝想拦没拦住,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儿跑远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这个臭丫头……”
见九公主走了,一旁的盛安终于上前,把手中仍然热腾腾的药碗放在案上,笑得像尊弥勒佛,“九殿下的性子一向如此,活泼点儿好。”
“你啊,整日尽会为她说话,”皇帝端起药碗,吹胡子瞪眼道,“朕真该把你调到坤宁宫去算了!”
“哎哟,那陛下尽管把奴才调走便是,”盛安笑眯眯地点点头,“奴才可想去伺候九殿下了呢!”
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的皇帝:“……”
他恼羞成怒,一边瞅了眼这个自幼就开始伺候自己的老太监,一边气哼哼地摇着头,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刁奴,真是刁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