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从太子妃坐到中宫之位,自然是个办事周全的人,为大公主明晗新收拾出来的宫殿十分整洁,且依着她的喜好,所选择的桌椅摆件等家具都是偏向典雅的风格。
女儿出嫁后一直在公主府中,难得进宫小住,温妃欣喜万分,干脆把自己贴身的大宫女都暂借给了明晗,听凭后者差遣。
几日过去,就在明晗进宫当天,看到这间颇为符合自己审美的主殿后,她立即来了兴致,转头询问朝露道:“我已久未回过宫,皇后娘娘又是如何知晓我的偏好的?”
“回禀公主,日前九公主曾去过蒹葭宫一次,特意询问过温妃娘娘有关于您的喜好。”朝露福了福身,回答道。
“九公主……明昙么?”
明晗微微一愣,沉吟片刻,摆手让朝露先下去,转头冲驸马季瑜缓缓道:“这么些年未见,我这位九皇妹倒还真是变了许多。”
“早便听你说过,九公主聪明是聪明,但却被陛下与皇后娘娘宠得无法无天,在宫中堪称是一等一的混世魔王,”季瑜替她斟上一杯热茶,含笑道,“可如今,不光民间百姓对她交口称赞,就连温妃娘娘都与她关系甚好,倒属实能算得上是性情大变了。”
“是啊。”
明晗抿了口茶,盯着杯盏上繁复精致的花纹,眼神逐渐变得若有所思。
“何况,你之前还说过,坊集街上的那家书斋……身后似乎也有宫中的手笔?”
听妻子提起这事,季瑜的表情也登时变得严肃起来,搁下紫砂茶壶,颔首道:“天明商会扎根京城,那顺安书斋的前任掌柜原本也是商会中的一员。在他将店面转手后,商会就立刻遣人前去重新登记情况,却发现新任掌柜居然曾归属于林氏的产业……当真蹊跷万分。”
“你我先前还以为,这顺安书斋,恐怕是那位林大小姐自己的产业,”明晗的指尖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缓缓道,“但商会暗暗调查了几日后,却发现那书斋背后的新东家很不简单,不光十分擅长隐匿踪迹,也与林府几乎没有半点关系——如果不是天明商会知晓京中交易动向,而我又恰巧身为公主,恐怕根本查不到,那一下就能拿出九百两的富庶商贾,竟然会牵涉到我朝皇室中人。”
“正是如此。”
季瑜想起推测出真相时,他们夫妇二人不约而同震惊的模样,不禁摇头低叹了一声。
这世间之事,往往就是如此巧合。
明晗深吸口气,将茶盏放下,淡淡分析道:“无论各宫妃嫔,或是皇子公主,每月的月例都是足够花销的,一般不会动起在宫外开铺子挣钱的心思。”她顿了顿,柳眉紧锁,“依我浅见,如若那书斋背后之人与我同辈,那么最有可能的两个人选,便是二皇弟明晖与九皇妹明昙了罢。”
“二皇子有入主东宫之心,人尽皆知,自然需要足够的银钱打点朝中关系;而且此前,他手下的金丰书铺由于涉及哄抬书价,已被查抄,换家店铺重开倒也不甚稀奇。”季瑜抿起唇角,沉思道,“但晗儿又是如何想到,那位九公主……”
“是与不是,仅为猜测。”
明晗半阖着眼,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她眼神复杂,望着从壶口处坠下的清香茶水,低叹一声,良久才道:“行商之路风险极大,一时不察,则很容易误入歧途,轻易不得翻身。”
“九皇妹与母妃交好,有了坤宁宫的庇护,她在这宫中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许多……如此,既然我知晓了这份恩情,那无论这书斋背后的主人究竟是谁,也都该请明昙来侧面提点一番,方符人情常理。”
“不错。晗儿思虑周详,合该如此!”季瑜思索片刻,也点头赞同道。
明晗笑了笑,将斟好的茶水推给驸马,抬眸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暗暗攥紧了些。
——若明晖从商,是在为自己的夺嫡之路而做准备……
那明昙身为一个公主,又有什么地方,是需要用到大量银钱的呢?
“明日过午,我会派朝露去请她一叙。”
明晗垂下双眸,轻声道:“且让我看上一看,这位性情大变的九皇妹,究竟是不是个可交之人罢……”
翌日,在朝露的带领下,明昙很快来到了这间由她大皇姐与驸马暂住的宫殿当中。
因着九公主本就常到温妃娘娘那里做客的缘故,朝露对前者也颇为恭敬,直接将人带到前殿,而明晗与季瑜也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
“见过大皇姐,驸马爷。”
明昙福了福身,颇为客气地朝两人都见了礼,“不知二位此番回宫,住的可还习惯?”
她身为公主,本不必向季瑜行礼,但此时却依然给足了明晗夫妇面子,登时让后者二人心中好感倍增。
“习惯,习惯得很,”明晗同样投桃报李,亲自站起身来,拉着明昙的手,带她到客位坐好,面上满是笑意,“还要托小九代我谢过皇后娘娘了。”
“大皇姐这是哪里的话?你难得回来过一趟年,自然要住得妥帖才是。”
明昙眨眨眼睛,面上笑容像是蘸了花蜜似的甜,“若有什么缺了的东西,只管差人到坤宁宫说一声就好,不麻烦的。”
“好,一定,”明晗点了点头,“多谢小九好意。”
如此寒暄了一会儿后,这多年未见的两姐妹之间,也都对彼此有了大概的了解。
明昙望着面前笑容可亲的年长女子,只觉得对方很会做人,不止待她热情有礼,就连谈话间也俱是对坤宁宫的敬意;而明晗这厢,则在暗暗心惊于明昙大方自若的态度,与周到的言辞与礼节——今日一见,哪还有半点孩童时期那副跋扈的模样?
即使是明晗,也不敢说在自己初初及笄的年纪,便能像她一般懂得如何待人接物。
这位九皇妹,果然非同一般啊。
“……小九,你是个聪明人。大皇姐也不想同你再兜圈子。”
谈话进行半晌后,明晗忽然神色一正,指尖在雕花圈椅的扶手上轻点了两下,微微凝眸,望向明昙的目光中隐隐带着探究。
而见对方忽然转了态度,明昙也是一愣,不着痕迹地蹙起眉来,“大皇姐请说。”
“京城里最近有家声名鹊起的店铺,不知你可曾听过?”明晗缓缓说道,眼珠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明昙的表情,“便是坊集街上的那家,顺安书斋。”
“……”
明昙神色如常,心下却不由一顿。
——自己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呢,怎么人家就先提起这茬了?
但吃惊也仅是在一瞬间罢了。只需脑筋一转,明昙便立即想到了关键所在,目光下意识微移,转到明晗身旁一直都不曾说过话的驸马季瑜身上,高高挑起眉梢。
“天明商会果真神通广大,”她笑了笑,很干脆地承认道,“我本以为已经做得足够隐秘……却不曾想,竟还是未能躲过驸马爷的眼线么?”
虽然对方主动提起顺安书斋的举动,与自己的来意不谋而合,但明昙却始终谨记着出门前林漱容的交代,偏要把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再配上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倒让夫妇二人心中一个咯噔,有些拿不准这个小姑娘的情绪了。
这莫非,是觉得被冒犯了?
于是,他们对视一眼后,便由天明商会的主人季瑜开口示好道:“九殿下切莫误会,大公主与我都并无恶意,先前对您与顺安书斋的关系也仅是猜测——只是,那书斋的前掌柜曾是天明商会中人,所以在他出盘店铺后,商会例行前去登记转让情况,才叫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些异样,完全没有特意调查过您……”
“无妨。我并未在意。”
顺安书斋与她有牵连这件事,虽然不能轻易为人所知,但若知情者也同样是皇室中人,立场相同,那倒也没甚要紧。
明昙眨眨眼睛,看着夫妇俩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不打算再继续绕弯子,含笑道:“其实我今回来此,也是确有一事相求,想请二位帮上一帮。”
“……何事?”明晗怔了怔,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小九但说无妨。”
“驸马爷一手创办天明商会,聚合天下商贾,想来定当认识许多精细聪明的生意人罢?”
明昙两手交叠于膝上,长袄的大袖盖下来,只能露出一点白皙的指尖,“小九运气不错,恰碰上顺安书斋旁边的酒肆出让,因而想要将其购入,改做茶楼,与书斋连通起来,共同开张营业。”
说到这里,她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又道:“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有一点为难之处,便是手下无人可用,找不到可以替我掌管茶楼的店主……所以,小九才想斗胆,请您帮忙介绍一位靠谱之人,不知是否可行?”
在书斋旁边建茶楼?
季瑜是见多识广之人,当然听过江南那边不少书斋的经营模式。此时甫听明昙说完,他便立刻意识到,这位九公主年轻天真的外表下,居然还隐藏着这样大的野心!
顺安书斋现在可是京城第一书斋,每日的进帐几乎匹敌一家酒楼,难道她还不满意?
纵使胆大心细、敢将天明商会的足迹布满天承的季瑜,此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京中识货之人颇多,开茶楼的成本可不低。且宴饮这行本就鱼龙混杂,闹不好便会有麻烦上门,可谓风险极大!
商人的本性让季瑜下意识便想趋利避害,但思及明昙的身份,却又生生忍了下来,转头望向一直支持他事业的发妻,想要看后者的意思。
果然,明晗和他一样,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直直盯住神情自若的明昙,开口时的语气都有些僵硬,“顺安书斋如今声名赫赫,生意也兴旺亨通,小九何不专注于它的经营,又要再开新店做什么呢?”
“刊印新书,只能赚得一时快钱罢了,能算什么生意兴旺?”明昙摆了摆手,就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样,态度随意到令人发慌,“大皇姐与驸马爷都是生意人,想必会比我更懂得何谓‘开源’的道理,不是吗?”
“这……”
虽说开源有益,但也不能在根基未稳的情况下,就这么瞎胡闹啊!
明晗心中满盈着急躁担忧,可望向对方那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神情,只能不由自主地又叹了口气,试探劝道:“开源确实再正确不过,但且让大皇姐说句不中听的:小九,你初出茅庐,当真有把握能够承担亏损的风险么?”
“是啊,茶楼酒楼这行水深,极易行将踏错,”季瑜也在旁说道,“做生意应有勇气不假,但更多时候,还是稳扎稳打才最为妥当……”
“二位的好意,小九心领了。”
明昙既没有意外于他们对自己的不看好,也未曾争辩,而是温和地点头道:“如若驸马爷这边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举荐,那也不必劳烦,我再自行想法子解决便是。”
这话一出,便代表着对方是要一意孤行,是没把他们的劝告听进去了。
明晗跟季瑜面面相觑,心下叹息,正想再做最后的努力时,却见明昙忽然站起身来,抬臂朝他们一拱手,平静道:“母后近日为年宴操劳,小九还要回去帮衬一二,就不多搅扰大皇姐了,这便告辞。”
与此同时,因为这个姿势的缘故,她身上长袄的大袖忽然垂落,露出了明昙一直被遮挡着的手腕——
其上,一抹翠绿陡然撞入明晗眼中,让她猛的一愣,“腾”地站起身来,“小九等等!”
明昙动作一顿,似是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着明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自己面前,几乎是颤抖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腕上的翡翠镯子。
“这、这是母妃赠予你的么?”
“正是。”明昙目光微凝,颔首承认道,“夏季在春州行宫避暑时,温妃娘娘曾亲手将这镯子交给我,说是……原本打算传给二皇姐的……”
“我明白了。”
听到“二皇姐”三个字后,明晗蓦地打断了明昙的未尽之语,闭起眼睛,面上神色似哭似笑,指尖却仍旧挨着那只镯子,不愿立即离开。
“你与晞儿的确相似,都是一样的胆大无畏……难怪,难怪母妃会把这镯子交给你。”
她像是在喃喃自语般,一边说着,一边抬袖揩掉眼角隐约溢出的泪花,覆在玉镯上的手也愈发用力,轻轻颤抖起来。
“好——既然小九心意已决,那我身为大皇姐,也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大皇姐,您……?!”
没想到峰回路转来得如此容易。明昙看了眼玉镯,半是茫然半是惊喜,正欲说点什么,却又被驸马的话头抢先截断——
“九殿下只管放手开办茶楼便是。”
在明晗身后,季瑜也站起身来,定声说道:“待到一应事宜准备就绪后,我将立即从天明商会的五位主事中抽调一名,引见给九殿下,为您排忧解难!”
此言落地,不止明昙被惊得愣住,就连明晗都霎时回过头去,有些愕然地看了看开口的季瑜,“五位主事之一?”
“对。”季瑜缓缓上前,握住妻子的手,笑着对她道,“既是为了你的决定,那便自然要派出最好的人选,不是么?”
“……嗯。”
明晗的眼神逐渐柔软下来,冲他笑了笑,深深一点头,又重新转向了尚在震惊的九皇妹那边。
“既然母妃都对你如此信任,”她盯着对方腕上的翡翠玉镯,就像是在同明昙之外的什么人说话那样,轻声道,“那我这个做皇姐的,又何尝不能陪你疯上一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