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隆冬,大雪密厚,殿里正燃着两个银丝炭盆。为了防止中煤毒,半开的窗棂外吹进细细的冷风,冻得明昙垮下脸,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又妒又恨地望向林漱容怀里懒洋洋趴着的小白狐。
“有身皮子可真好,”明昙撇了撇嘴,“过冬一点儿都不冷。”
“您现在羡慕,待到夏季却又要嫌弃它抱着太热。”林漱容抚了抚狐狸的小脑袋,指尖都陷进了柔软顺滑的白毛里。她今日穿了件湖蓝色的长袄,衣袂垂至膝下,将大半褶裙都遮盖了起来。当小狐狸安安静静蜷在身上时,就像是捧着一汪素雪那般,倒还颇有些出尘脱俗的味道。
美色当前,差点把明昙看直了眼。
她撂下手里的毛笔,压住几近见底的朝政模拟册,猫猫祟祟地蹭到对方身边,忽然伸手戳了一下林漱容的脸颊。
“……?”
后者被戳得有些茫然,但明昙却已经笑嘻嘻地扑在了她的身上,黏黏糊糊地环住肩膀,在人耳边嘟囔道:“卿卿,你好像仙女哦。”
林漱容愣了愣,微微偏过头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公主纤长如蝶翼般的眼睫。
二人间的距离很近,明昙裘衣上的温度似乎也染到了林漱容身上,让她周身寒意尽失,只觉得肩头一阵火烫,没忍住略略垂下头去,用唇瓣轻碰了碰明昙的脸颊。
对于林大小姐难得的主动亲近,明昙自然十分受用。她弯眸而笑,抬手摁住对方腕上的镯子,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繁复的雕刻纹理,没话找话似的道:“这是我上次从金玉阁买来送你的……”
“嗯。”林漱容低应一声,翻转手腕,与明昙十指相扣,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玉品质上佳,触感温而不凉,最宜冬日佩戴……”
“喜欢的话,我宫里还有不少,就都送你吧。”明昙懒洋洋地用垂下手背,蹭了蹭小白狐的耳朵,摸得它拧起爪子,在林漱容身上打个小滚,细声细气地“嗷”了一声,一副非常享受的模样。
明昙来了兴致,干脆挂在林漱容身上,伸出一根手指,像是逗猫那样在小狐狸眼前乱晃,引得它伸掌来拍,“你也知道嘛,我从来不缺那些金玉首饰……”
确实。作为皇后嫡女、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明昙当然拥有整座皇宫里无人可比的特权——内务府那边,不论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送到坤宁宫来,生怕怠慢了九公主;而帝后二人也是时不时便会赐下各种珍宝,大到家具摆件,小到衣饰游具,应有尽有,足以彰显明昙身份的尊贵。
如此待遇,不必仅说天承,就是把前朝拎进来一起算,也只有德贞皇帝对璇玑公主的宠爱,方能与如今的九公主相较一番高下。
“不必了,我怎能次次拿您的东西?”
然而,即便明昙凡言凡语表示自己不缺珍宝,林漱容也仍是摇了摇头,笑道:“我一向不喜那些太过华丽的装扮,简单素雅就好,要那么多金饰又有何用?”
唔,也对哦。
明昙想象了一下林漱容满头钗环、走起路来叮铃咣啷一通乱响的模样……
达咩达咩!仙女不可以崩人设!
她飞快放弃了自己方才的打算,把脑袋完全搁在人肩头,满脸沉痛忏悔道:“是我草率了,卿卿还是现在这样最漂亮。”
“……咳。”
被这般直白、接二连三地夸赞美貌,林漱容不禁双颊泛红。她骨子里是个含蓄文人,到底不太习惯明昙这种当头直球,只好转过头去,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小狐狸身上,岔开话题问:“殿下编书编得如何了?”
“已经遣人开始誊抄底本了,”明昙盯着她害羞的模样,悄悄舔了舔虎牙,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再加上校订各册的时间,预计开春便会完工,倒不必我再过多操心了。”
辑佚古籍是大事,办好了足可流芳百世。因此,虽然担着明昙全权主持的名头,但皇帝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派给了明昙足够的人手,令她随意差遣,务必要把编书的任务办到最好。
同样,在明昙跟翰林院搭上线后,杨掌院也倾情相助,出人出力,召集了不少学士参与抄写底本。这些读书人的字迹皆是端正上佳,而且还能顺带修改古籍中的错字、或是为难以理解的地方注释,效率与成果都实在出色,简直让明昙喜不自胜。
谁不喜欢超额完成任务呢?
“这编书之事,虽在明面上被称作是我的功劳,但深究下来……”
思及此,明昙顿了顿,略叹息一声,“那些寻书整理、抄写校订的成果,又有哪一项能算得到我的名下呢?”
听到她带了些落寞的语气,林漱容不禁抿起唇角,安抚般拍了拍明昙的手背。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之处。
受累受罪,不辞劳苦,明明是他们担下了所有的工作,但最后随着书籍千古流芳的,却也只是这个朝代,与主持编撰的“永徽公主明昙”的大名。
可这样对他们而言,真的公平吗?
“……我打算,将每个参与此次编书的人员都记下来。待到书成之后,便在最后新添上几页,录入他们的名姓与籍贯。”
明昙舒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重担般,朝林漱容抿唇笑了笑。
“最该流芳百世的,其实既不是我这个空有名头的主持者,也不是最终编修好的典籍,”她平淡地说道,“而是这些参与辑佚的人们才对。”
留存日后可能会失传的丛书文献固然重要,可那种对于古文的崇敬热爱,与隐没在纸页当中的每一份心血汗水,才是真正值得为后世所见所叹、传唱千年的珍宝。
创造历史的,永远不会是某个特定的统治者或领导者,而是千千万万个在史册里未曾被提及的小人物。
只有能够看到他们的作用、理解他们的意义、尊重他们的努力——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一声“仁民爱物”,才是值得被百姓们尊崇爱戴的千古明君。
“……列宿腾天,助阴光之夕照;百川决地,添溟渤之深源。”
林漱容展颜而笑,紧紧扣住明昙的十指,在她耳边轻声开口,话语中满盈欣慰与自豪。
“您定然会成为一位心怀万民、泽被天下的……千古明君的。”
……
几场大雪之后,年宴愈发迫近,宫中也开始张灯结彩,各处都贴上了红纸窗花,显得十分喜庆。
虽然冷是冷了些,但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幸事!近些日子,就连皇帝上朝时都松快了不少,对蹦跶不休的御史们也能多忍片刻了。
而与此同时,出乎明昙意料的是,她竟然接到了一封来自于春州皇庄的书信。
“启奏九殿下。小人乃皇庄新任管事陶西……自芒种刚过,皇庄便奉公主之命,改种春州茶叶,收成实为前昔倍之……如今方值冬芽采毕,谓以香醇浑厚,唇齿留香……为保其滋味,今已遣人将冬茶送至京师。叩请公主千岁。”
春州皇庄属明昙名下,其中的一切作物自当都归她所有。按照规矩,在收获过后,皇庄管事便要将八成的收成送至京师,存入九公主的私库之中。
“不过……茶叶这玩意,居然还能在冬季采摘吗?”
明昙捧着信,左脸写着“不学无术”,右脸写着“没有常识”,茫然地冲林漱容问:“我只听说过雨前明前什么的,可那些都要在立春之后才能收获了吧?”
“一般而言,许多茶叶都可于四季采摘,而素有‘贵如金’之名的春茶,则是众人印象中最深刻的一种;不过……依着信上所言,皇庄此时送来的茶叶,应是冬芽冬采的极品,比之春茶也不会差到哪去。”
无所不知的林大小姐笑了笑,为小公主解释道:“古时,常有人认为采摘冬茶是逆天行事,有悖于休养生息之理。因而冬芽茶树逐渐稀少了许多,如今也仅在春州有那么几个名贵的品种,譬如‘雪里青龙’、‘玉尘银尖’、‘春州寒英芽’之类,皆是有价无市的极品冬茶……”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明昙手上的那封信,只见方才所说的那三个名字竟都整齐地列在纸上,历历在目。
“你这皇庄也是好本事,居然能送来十数筐之多,而且品种也不算少,想必定是下了一番大功夫呀。”
京城那么大,识货的人可不少。粗略估计一番,单这十几筐茶,便可在那些喜好茗茶的世家中卖到百两天价!
“哇,这么厉害吗!”
明昙听得瞠目结舌,嘴巴半天合不上,“这岂不是和顺安书斋一样挣钱?”
林漱容扑哧一笑,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发顶,摇头道:“冬芽一年就这么点儿收成,能卖出几个百两白银?哪怕再算上雨前明前的珍品,也完全无法与四季开张的顺安书斋相提并论,您倒是想得简单。”
“也是哦,钱哪有那么好挣。”
明昙吐吐舌头,慢吞吞地扬了扬手里的信,“那这些茶怎么办?给你们分一分下来,应该还能剩十筐左右,难道真要卖给那些世家么?”她顿了顿,撇下唇角,“但总感觉这样简单地把它们处理掉,很是对不起那些为我劳心劳力的茶农……”
不过,若是自己留着,喝又喝不完,岂不是平白会让好茶受潮浪费?
明昙愁苦地叹了声气,抬眼求助地看向林漱容,却发现后者正满面思索,眼神凝在那张信纸上看了许久,方才开口给出一个提议。
“我日前代您到坊集街巡视时,曾恰好发现顺安书斋隔壁的那间酒肆,因为不敌福宜酒楼的缘故,生意似乎十分不济,掌柜正打算将店铺脱手。”
她指尖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缓缓道:“您如今银钱多有富余,那不妨便将酒肆收购下来,改装为茶楼,与顺安书斋打通合并,让购书者能够到那里当场阅读书籍……”
“这样一来,既能让那些茶叶有地可去,又能多赚一份钱,岂非是一件双全的好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李世民《帝范》。
“冬茶”资料有参考百度,也有胡编乱造的私设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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