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论起商场上各种的阴险手段……那明昙可是恰好专业对口,对大多都知之甚详。
譬如这回,在金玉阁掌柜刚刚讲完谣言的始末后,她便能迅速梳理并捕捉到关键细节,抓住重点。轻而易举地问出它出现的源头——正是金丰书铺。
当然,五两银子的玉镯也功不可没。
明昙坐在宫中的八仙桌旁,微微一笑,将镯子放入首饰盒,准备改日带给林漱容。
金丰书铺同样是多年的老店,与顺安书斋一个街中、一个街头,互相竞争了这么久,也算是坊集街上的老对手了。
只不过,金丰书铺的店面虽然更大,藏书也比顺安书斋更加丰富,但他家的掌柜孙文亮却是个嗜财如命之人,仗着自家品类齐全,便把店中书籍的定价都往上抬了许多,乃至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家比之更贵的书铺……
于是,在能找到替代品的情况下,客人们都总是会优先光顾价格更为公道的顺安书斋,而不是平白去给孙文亮当冤大头。
如此多年下来,即便金丰书铺的买卖仍然热络,可顺安书斋也不曾被对方给比下去,还屡屡小赚不少回,自然便成了孙文亮的眼中钉、肉中刺。
“……呵。”
明昙冷笑一声,放下手中所探查到的情报,眯着眼睛在桌上敲了敲指尖,转而拿起了附在后面的、特意用朱笔写就的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最新暗查到的一些秘密事宜。
据打探发现,近些日子,孙文亮似乎天降大运,得到了某位贵人的提携——金丰书铺上架了许多只有南边才会出售的新书,并靠着它们吸引众多买者,日进斗金,逐渐变成了能在坊集街上称王称霸的商铺之一。
若说原先时,顺安书斋还能勉力与其打个平手;可到了后来,生意几乎全被金丰书铺抢去,再加上赋税、宵禁等影响,自然就变得门前冷落,连返乡的钱都差点凑不够了。
而至于现在的这一出嘛……
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定是发达后的孙掌柜想要秋后算账,因此才对顺安书斋的动向多方打听,借着贵人的耳目,率先得知了有人以九百两银子将其购入的事情。
新东家财力如此丰厚,当然使孙老板产生了莫大的危机感。所以,他才想要先发制人,通过编造谣言的方式,诓骗坊集街上的店家与熟客,用舆论让顺安书斋的新老板受人厌恶——从而便可以在消灭竞争对手的同时,还能帮自己拉到新客户,何乐而不为?
但很可惜,对上九公主,他的算盘还未打响,就已经暴露了个一干二净。
读完之后,明昙把纸条丢到旁边,向后一仰,懒懒靠在了椅背上。
她的唇角轻抿,双目半阖,虽说已经把事情的脉络理得清晰,但神情中却不光瞧不出有多么轻松,反倒还隐隐带了些微妙的凝重。
其实这事吧,要是明昙并非公主,倒还好办许多,只需动动手指反击回去就好。
可现在,顺安书斋必须与皇室斩断关系,一举一动都万万不能轻忽——也就是说,在摸不透孙文亮背后贵人真身的情况下,明昙绝不能亲自动手处理此事——因此,简单的事情又将会变得复杂,只能通过曲折的手段让生意由衰转盛。
那么便要仔细分析眼下的局势了。
纵使明昙现在完全能够洞悉金丰书铺的招数,但后者毕竟已经抢占了先机,“顺安书斋新任老板鸠占鹊巢”的谣言早就深入坊集街当中,严重影响了书斋的正常经营……
现状如此束手束脚,即使是明昙,也暂时没什么好办法能够化解困局。
好在,唯二值得庆幸的地方便是折桂题抄尚未开印、古籍编订也还遥遥无期,她尚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对策,以期能够完美处理此事。
——而今日,能与她共商对策的林漱容,却还没结束那场历时九日的模拟考。
唉,卿卿不在的第四天,想她。
相思之苦难以排解,只能再旷一□□政模拟册,去御花园里放放风啦。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树荫撒下,在地上照出小块明亮的光斑,但没过多久,微凉的秋风便裹挟着寒意而来,把这缕温度尽数卷走,吹得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们都沙沙作响。
明昙打了个哆嗦,系紧外袍,顺手把石桌上的一片金黄色落叶扫下,抬眸询问坐在对面的美貌少女:“阿暶,你冷不冷啊?”
“还好。”明暶翻页的动作一顿,从书中抬头,关切地看了看她,“昙儿若觉得冷,那我们不妨前去藏书阁再看?”
“……算了,到藏书阁里的话,还需去内务府批条子,麻烦得紧。”明昙摆了摆手,懒洋洋道,“我无碍的,等会儿风停就好,你接着读罢。”
“嗯,”明暶见她自有主见,便也点了点头,柔声嘱咐,“那你若还觉得冷的话,那可要立即告诉我……”
“行行行,我知道啦。”
与明暶重归旧好后,明昙自知亏欠了前者许多,于是便每天都同她一起到御花园中赏景读书,不时还能打几局叶子戏,倒真像是回到了几年前的那段时光。
秋风无常,刚才还吹得起劲,转瞬却又半丝都无。明昙正在心说自己有先见之明,还好没去内务府干等时,却见对面的明暶忽然放下书本,往袖中一摸,取出一张写了字的淡青色书签,小心翼翼地搁在石桌中央。
“啊对了,差点忘记这个……昙儿你瞧!”
明暶侧过身,指了指那张笺纸,展颜道:“这是孤鹜居士新赋的诗作,近日刚在坊间流传开来,你可曾看过了?”
“呃……还没有呢。”
听到孤鹜居士的名号时,明昙不禁嘴角一抽,难以自控地想起了这件马甲之下的丞相大人真身。
不过,她的异样也仅在一瞬,便复又飞快地调整好了表情,从桌上取过诗笺,垂头看了看。
——“红线义举今仍叹,盗盒巧计罢苦战。”
首联还没读,此句当中的“红线”二字就登时抓住了明昙的眼球,让她不由挑了挑眉,冲明暶笑道:“这句写得新鲜,莫非是化用了‘红线盗盒’的传奇?”
明暶弯弯眸,颔首回答:“正是。”
“红线盗盒”出自唐朝的一部传奇小说《甘泽谣》,为昭宗时的翰林学士袁郊所作。其中收录了不少神仙志怪、奇人异事,既有技艺高超的女刺客,也有自在不羁的怪和尚,更有风华绝代的花月妖……种种故事,尽皆意味深长,是晚唐时话本的上乘之作,在天承民间也广受世人欢迎。
“红线这则,可是《甘泽谣》中最为著名的一篇。”
明昙点了点诗笺,笑道:“孤鹜居士这一联,恰是在讽喻统治者应当善于用人,以兵不血刃的和平方式取得政斗上的成功——再联系上句的尧舜禅让,和尾联发人深省的遣词……嗯,果然还是他一贯的风格。”
“是呀。”明暶饱读诗书,也是个善于品鉴的才女,闻言不由赞同地说道,“红线夜行至榻前,却未取田氏的项上人头,仅盗金盒而去,予以惩戒和威吓,自然当得上是‘兵不血刃’。”
——这便不得不说一说“红线盗盒”的故事了。
《甘泽谣》中写道,红线是一名身怀绝技、文武全才的年轻女侠,为了报恩而在潞州节度使薛嵩身边当侍婢。时有名为田承嗣的魏博节度使生性凶戾,叛逆朝廷,想要吞并薛嵩所在的潞州;而薛嵩在知道此事后,由于忌惮于田承嗣的三千军甲,无力反抗,因此日日为此事苦闷,经常自言自语、唉声叹气。
恰巧红线是个机灵的姑娘,没多久就看出了薛嵩的烦恼,于是向恩人主动请缨,说自己可以替他前往魏城观察形势:“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复命”。
薛嵩大惊,这才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女竟是个身怀异术的女侠,因此便把这个任务交托给她,由红线自去了。
红线离开后,薛嵩仍然心有不安,独自一人在院中独饮。而恰在此时,一阵晨风吹过,刚走没多久的红线居然又出现在了面前!薛嵩惊讶地跳起来,忙问红线事情办的如何、有没有伤人,却只见红线微微一笑,道一声“无需伤杀”后,反手拿出了一个分外华贵的金盒,打开一看,里头正写着田承嗣的生辰八字。
原来,红线踏夜而行,一去七百里,来到了田承嗣的院落中。那里有后者的三千士兵正在值守,可红线却如入无人之境,顺利地来到熟睡的田承嗣床前。虽然敌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毫不设防,轻轻抬手便能取之性命,但红线却并未杀他,只将田承嗣床头的金盒盗走,返回了潞州薛嵩的家中。
于是,薛嵩派人将不翼而飞金盒送还,差点吓晕了田承嗣。他由此便知前者身边暗藏能人,再不敢轻易造次,赶忙给薛嵩送书一封,在信中连连悔过于自己最初的恶念,还将身边的三千士兵都放还回家种地,从而解决了薛嵩的危机。
这则传奇故事写得十分精彩,内容也跌宕起伏,于是就被有才之人改为了剧目,被不少戏班子广为传唱,奉为“贵和”的佳话。
至此,便使得《甘泽谣》在天承再度兴起,红线也成了世人心中果敢英勇的巾帼形象。
“所以说,通读整本下来,我还是最爱《红线》这一节。”
明暶盯着诗笺,微微一笑,“机智英武,侠女气节,最重要的是还能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实与木兰、良玉一般,乃天下女子之表率!”
她素爱读书,从诸子百家到各类话本都有涉猎,几乎能把整间藏书阁都翻过一遍;可明昙却一心咸鱼,看见正经书就打脑壳,因此也只在话本这方面与明暶多有共鸣,当下便笑道:“既然如此喜欢,那咱们不妨便一起叫个戏班子进宫,专门给你排演一出红线盗盒,阿暶觉得怎么样?”
“咦?看戏么?”
明暶愣了愣,眼睛一亮,目光中不由流露出一丝向往。
但这点光芒却在转瞬便消失无踪,她重新垂下头,有些落寞道:“不瞒昙儿,瑞兰轩近日阖宫上下皆在省吃细用,我也拿不出多余的月钱,所以……还是算了罢……”
“啊?”明昙惊讶地眨了眨眼,“竟这么俭省?”
只是在自己宫里唱几出的话,戏班子不用布置舞台,最多只需二两银子便够。
虽说天承皇室一贯简朴,但按照公主的月例,绝不可能出不起这点小钱。何况静贵人与瑛妃也是出了名的交好,内务府断然不敢克扣到瑞兰轩头上——那明暶的钱都去哪了?
“……唔,我的月钱都在母妃那里。”
面对明昙的疑问,明暶绞了绞袖子,老老实实道:“不过,我也并不知道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只是总往懿德宫去,一待便是大半日,直到晚膳时才会回宫……”
静贵人急需用钱?还经常去找瑛妃?
明昙皱了皱眉,很有些茫然。宫妃能有什么需要花用的地方?
但明暶都说自己不知原因,她也自然不好追问,只得遗憾作罢。
而就在明昙思索的这段时间中,那边的明暶已然调整好了心情。她一边将诗笺妥帖收好,一边重新拿起方才那本书,随口道:“孤鹜居士的新诗一出,还难得引了传奇话本里的典故,只怕民间又会像先前那次《菜根谭》般,要再次掀起争相购买《甘泽谣》的浪潮了……”
她说的本是一句无心之言,可话音未落,明昙便倏然睁大双眼,紧紧盯住了明暶,闹得后者不由一愣:“昙儿怎么……?”
“阿暶!”
明昙语气激动,一把握住她的双手牵到胸前,眼中就像是闪烁着点点星辰一般,满盈着希望的光芒。
“你真是我的救星!”
“……啊?”
明暶不懂不要紧,明昙自个儿知道原因就行。
她情绪如此兴奋,自然是因为——顺安书斋眼下的困局,就因为这么一句话,而瞬间得到了解法。
对于商业竞争而言,在前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东西,其实往往并非是产品的质量,而是宣传的力度与方法。
在如今金丰书铺占据优势、顺安书斋口碑一落千丈的情况下,最好的应对之策既不是浪费口舌去向众人解释原委,也不是同样弄出一批新书与前者叫板——而是另辟蹊径,找到一款合适的产品,最大程度地抓住世人的目光,吸引新客登门,从而借他们的力量为己身正名。
而这条“蹊径”,正是孤鹜居士的新诗,与“红线盗盒”所出自的《甘泽谣》一书。
所谓结合时事蹭热度,正是市场营销的惯用手段。
孤鹜居士名满天承,他的诗作向来最受人追捧——而且,比起枯燥乏味的经史,还是各类话本小说的受众面更广,更容易打响声名。
如若顺安书斋能够推出一套足够新颖、超越同行、可以激发人们购买欲望的《甘泽谣》……
那么,现在这番门庭冷落的困境,不也就可以得到解决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夹带了一点点私货,《甘泽谣》真的好看!!!
还想给宝贝们倾情安利b站中v的甘泽谣系列曲,《红线盗盒》指路bv1kw411z7vv,超级好听!!!
《甘泽谣》、红线盗盒,有参考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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