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懿德宫。
瑛妃倚在一张黄花梨木美人靠上,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淡淡抬眼,望向旁边僵坐着的女人,轻轻蹙了蹙眉。
半晌,她终于率先开口,冲对方温和道:“好了……静姐姐,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何还是对本宫这般拘谨?”
两人之间隔过一张精致的小几,右侧的雕花椅上,静贵人正垂着脑袋,声若蚊呐,“……娘娘在上,嫔妾不敢逾矩。”
“唉,咱们可是同年入宫的姐妹,有什么体己话是说不得的?”
瑛妃伸手揉了揉眉心,叹一声气,似乎对她十分无奈,“当年本宫晋位时,便同你交代过,咱俩的情分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你难道忘了不成?”
“嫔妾当然没忘!”
问得此言,静贵人当即大惊失色,赶忙站起身来,急切道:“娘娘从前便与嫔妾交好,晋位后依然提携嫔妾多年,更何况、何况娘娘还曾对我母女施有天大的恩情……”她说着说着,竟不由得泪盈于睫,“嫔妾并非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如何能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瑛妃将书一撂,也从美人靠上起身,握住对方的手,嗔怪道:“静姐姐莫要说这种话,什么恩德不恩德的!当年,我愿送昭儿前去和亲,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罢了,同你和暶儿又有何干?”
但即便她这样说,静贵人却依旧泪眼朦胧,狠狠摇头道:“娘娘不必特意来宽慰嫔妾……您的家国大义,和对瑞兰轩的护持,嫔妾与暶儿多年来一直谨记在心,没有片刻敢忘……”
言及此处,她一撩衣摆,索性跪了下来,泣声说:“娘娘高义之举,免我母女骨肉分离,此等大恩无以为报!嫔妾自知身无长物,却也只求能为您效犬马之劳,助娘娘分忧解难!”
“……姐姐还是这般死心眼,”瑛妃赶忙伸出手,亲自将她扶起,摇头长叹,“我如今已至高位,还有什么犬马之劳要你来效?姐姐把话说得这样重,岂不是在折煞于我吗?”
“嫔妾所言,句句皆是发自真心——”
“好了好了。”瑛妃截断她的话头,笑道,“羌弥使臣造访那年,暶儿方才十岁。这样小的姑娘家,不通事理,如何能去那西北的苦寒之地?即便她不是你的女儿,我也着实不忍,同样会自请叫昭儿前去和亲的……”
静贵人没往心里去,依然坚信这是宽心之语,却也不好再争辩,于是只道:“娘娘和三公主皆是大义之人,妾等甚是不如也。”
大义……么。
瑛妃的笑容微微顿了顿,脑中竟无端划过明昭出嫁时决绝的背影。
不过她却并未迟疑太久,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扶着静贵人的手臂亲切道:“行了,不说这些,显得我们姐妹二人太过生分。——我今儿让懿德宫的小厨房里做了一锅鸡汤,姐姐走时记得带上一份,好生给暶儿补补身子,莫让她整日看书劳神。”
“暶儿也没个旁的喜好,就是爱看书,”静贵人无可奈何道,“自从六年之前,昭儿远嫁羌弥,九公主也不再与她来往,暶儿便养成了个足不出户的性子,平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真叫妾这个做母妃的心里难受呀……”
“……”
瑛妃静默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淡淡道:“姑娘家么,文静些也好。”
不多时后,静贵人带着汤告辞离去,瑛妃特意把人送到殿外才停下脚步,目送她好姐姐的背影渐渐远去。
“娘娘,今日要带给陛下的热粥已经盛好了。”
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名婢女,正谦卑地低着头,向瑛妃福身行礼,恭敬无比道:“可要婢子现在送到天鸿殿去?”
瑛妃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却问:“东西放了么?”
“照您的吩咐,只放了极少的一点。”婢女笑道,“夫人的药一向好用,又是这种趋近于无的剂量,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在外慎言。”
瑛妃警告似的瞥了她一眼,转身缓缓走回殿中,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一会儿便把粥送去天鸿殿吧。记得像往常一样,要确认陛下当真喝过之后再回来,万万不能轻忽,可明白了?”
“遵命。”婢女躬身应道,“这都是婢子做惯了的事,还请娘娘放心罢。”
虽说明昙只需初一十五前去上朝,但翌日,便已是六月初十了。
夏热熏人,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可明昙却不能在坤宁宫静静避暑。每天除了要在林漱容的监督下做题之外,还要抽空跑到仪妃的邀月宫里去,缠着后者给自己讲些华将军的练兵之法。
“在我华家的练兵之道中,最为要紧的一条,便是与士兵们同甘共苦、亲如手足。”
华瑢坐在院中树木的荫凉下,正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捻起一块明昙忍痛省下来的林家糕点。
她把一本《华家兵法》随意丢在桌上,懒洋洋道:“一个好的将领,定是要懂得如何因材施教,了解军队的具体情况,让战士们在训练的过程中能够劳逸结合,不要因为过度操练而适得其反……”
“哎呀,这些我都是明白的嘛。”
明昙皱着一张脸,喝着邀月宫寡淡无味的茶水,眼珠子直往食盒里瞄,话都说得心不在焉,“但您也知道,那些老匹夫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唱反调倒是一等一的在行。只凭这些,定是没办法说服他们的……”
“嘁。文人就是麻烦。”
毫不犹豫地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华瑢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斜睨着满面苦大仇深的明昙,颇有些不耐道:“要不是那些文官们今儿谏这个明儿谏那个,我爹也不至于死活不肯回京,一大把年纪还要在边疆厮混了。”
明昙深有同感地点头附和:“真是麻烦!”
“不过你来问我,我却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他们,”华瑢道,“文人不懂练兵之道,只会觉得操练越苦便越好——”
“但眼下正值太平盛世,无仗可打,虽不至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可教养出的武人却也远不及当年战乱时勇猛……这般多方清算下来,自然就不该再沿用先祖时的操练之法,不然只会事倍功半。”
明昙已经趴在了桌上,有气无力地长叹:“这个道理我懂,但酸儒们可不懂呀——”
她一会儿一个“老匹夫”,一会儿又一个
“酸儒”,听得华瑢唇角一抽,不禁顺手从地上捉了根树枝,往明昙的脑袋敲去。
“如此不敬朝中重臣,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没读过没读过!”明昙捂着头,没好气地嚷嚷,“读的都是《朝政模拟册》,哪里有什么圣贤书?”
“多亏你已从上书房学满出师,”华瑢十分无语,“不然,我可真怕那位秦先生被你气出个好歹来。”
明昙朝她翻了个大白眼。
“我可是上书房里出了名的好学生,”她理直气壮道,“秦先生喜欢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同我生气?”
“……秦先生哪是喜欢你呀,”敲向明昙头顶的树枝方向一转,直直戳上前者的脑门,华瑢冷笑一声,半是陈述半是讽刺道,“人家是因为欣赏你那才女伴读,所以才顺带对你客气点而已,还真把自己当瓣蒜呢?”
“那也是我家的才女伴读!”明昙想都不想便接了话,语速飞快,毫不脸红,“四舍五入一下,秦先生就是欣赏我啦!”
“……”
华瑢把树枝扔到一边,心说这臭丫头没救了。
“行了行了,等会儿便是晚膳,你赶紧回去。”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嫌弃道,“少来我这儿蹭饭,邀月宫都要被你吃穷了!”
“胡说,我哪有那么能吃!”明昙满脸不乐意地反驳。
“你不能吃?”华瑢冷冷一笑,“昨儿个七星才把邀月宫上旬的账目给我看了——小厨房的花用竟占了全宫开支的四成!倒叫我如何供得起你这只馋嘴饕餮?”
明昙:“……”
明昙顾左右而言他:“做账做得这般清晰明了,七星可真能干!多亏娘娘您教导有方,哎呀,真该让渡叶也来和她学学!”
“……若是渡叶得闲的话,倒也确实能来学上一学。”
她本意只是转移话题,却不料反而被华瑢给听了进去。
“七星的法子当真甚好——不仅把账目记录得清清楚楚,还将每样东西的开支总数都细算了一番,列出占比,再进行相较……这样总结下来,宫中的各项
开支则都一目了然,下月是否应当节衣缩食、是否应当采购物什等等,便也十分容易规划了。”
她说着说着,愈发觉得自家侍女能干,不禁嘱咐道:“等会儿我便让七星把她的账册拿来,让你带回坤宁宫,给桃枝儿瞧瞧……”
“唔,好,好。”
明昙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
本以为让华瑢如此推崇的会是什么稀罕方法,可她方才听着听着,却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熟悉之感。
这、这不就是我辈打工人最亲切的——总结报告吗?!
好家伙,怪不得刚才怎么隐约觉得周围有种福报之兆呢,原来根源竟是在这儿啊!
啧啧,外头科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宫里娘娘也要积极推动会计人才的现代化培养进程——不愧是我大天承朝!果真内卷!
如此这般在心中感慨了一会儿,明昙下意识瞥了瞥,那本《华家兵法》正静静躺在桌上,不期然地撞入了她的眼中。
“……!”
少女忽的一怔。
京中禁军;操练之法;因材施教;劳逸结合……
总结报告……
对啊!
几个关键词在脑中萦绕半晌,明昙突然一敲手心,恍然大悟。
她完全可以重操旧业,给京中禁军的训练情况做表打报告,干她打工人的老本行啊!
那些文臣不是不明白演武究竟有多辛苦么?
只要她把禁军的操练数据收集一番,包括每日训练的具体内容、强度、休息时间等等,再把它们整合整合,一起列出详实的对比表格……
例如,一天要挥五百次长矛,这样半月下来便是七千五百次,一月下来更是足以上万!
届时,如果可以的话,再找人真给她带一把长矛过去,随机抽取几位幸运大臣,让他们当场试试军营生活有多么艰难痛苦——
哼哼。
明昙抄起手来,满怀恶意。
既然这些无知酸儒们只会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就由她来亲自操练一番,让他们感受一下——
腰疼起来究竟会有多疼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明,吾辈楷模。以前是要靠学习制霸的皇宫做题家,现在是立志要把朝堂政斗转化为职场生存的铁血打工人!
穿越者奇怪的金手指增加了(?)
恭喜你解锁了关键信息【天承朝的本质】:宫斗模拟器→朝政模拟器→打工模拟器!
别人腰疼我肝疼,声泪俱下,宝贝们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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