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宴上见了血光,实在不吉。
皇帝满面沉怒,挥手让盛安去请太医,依旧搂着琵琶的文婕妤却久久不语,任由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浸透袖口。
见皇帝脸色不佳,众人皆有些惶惶,唯独宁妃还在一错不错地盯着文婕妤,心中畅快,正竭力抑制着自己唇角的笑意。
胆敢威胁本宫?也不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思及前些日子,文婕妤声称掌握了自己几度滑胎的证据、定要让她为此付出代价的嚣张嘴脸……
宁妃眼中划过几分轻蔑之色。
自从与婉贵妃联手,从对方手里得来不少稀奇古怪的毒药后,她便早已经在这宫中只手遮天——尚在腹中的几个胎儿算什么?
哪怕是备受圣恩的九公主,宁妃也能说下手便下手,何况区区一个位份不高的文婕妤?
就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带着她那些所谓的“证据”,乖乖下地狱去吧!
宁妃冷冷一笑,居高临下地转头看向宋贵嫔的方向,准备再同她确认一遍是否得手。
然而,恰在此时,原本安坐的后者却忽然起身,几步疾走到堂前,毫不犹豫地向皇帝跪拜叩首,高声道:“陛下,嫔妾有罪!”
她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筹谋已久般,谁都没想到会来这一出。就连皇帝都明显怔了怔,望着不远处面色惨白、语气却十分坚定的宋贵嫔,缓缓皱起眉来,疑道:“你何罪之有?”
眼下这场完全不曾预料到的情形,将宁妃惊得瞪大眼睛。她的心脏砰砰狂跳,脑中思绪几乎纠缠成了一团乱麻,额头也在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浸湿鬓角。
这个宋贵嫔,她是在做什么!
“嫔妾有第一罪。”
宋贵嫔稳稳跪在地上,定声道:“罪在故意损坏文婕妤的琵琶弦,好让她在今日年宴上出丑,招致陛下厌烦。”
话音刚落,妃嫔当中骤起喧哗,不少人都开始悄声交头接耳,对着堂下二人指指点点起来。
“宋贵嫔不是和
文婕妤关系不错吗?”
“啧啧,她俩交好有几年了吧?居然陷害自己的好姐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哟……”
皇后瞥了眼骚乱的众人,轻咳一声,立即便有机灵的妃嫔看懂眼色,赶忙去提醒别人闭嘴。
几息之后,大殿重回寂静。
“‘第一罪’?”
皇帝看了看眼神骤然狠厉起来的文婕妤,又看了看依旧跪伏着不肯抬头的宋贵嫔,冷冷道:“除了此事外,你还有什么罪?”
宁妃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尖利的指甲不由自主掐进了手里。
她想让宋贵嫔立刻闭嘴,但嘴唇张合半晌,却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继续说下去。
“嫔妾的第二罪,则是本欲听从歹人的差遣……”
说到这,宋贵嫔猛的直起身来,与皇帝对视着,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在琵琶弦上涂抹宁妃娘娘所给的□□,在文婕妤被割伤之后,让她渐渐中毒身亡!”
“什么!”
她话音刚落,殿中便登时再度爆发出一阵骚动,不少妃子都难掩震惊地向宁妃看去。
只见后者满脸阴沉,眼神森然得像是一条毒蛇般,恶狠狠地钉在宋贵嫔身上,忽的起身扬声怒喝道:“宋贵嫔,你血口喷人,竟敢当堂污蔑本宫,居心何在!”
宋贵嫔依旧直着腰杆,闻言只淡淡瞥了宁妃一眼,稳声道:“嫔妾虽并未往弦上涂毒,但宁妃娘娘所给的药瓶却还留着……娘娘若觉得是妾在污蔑,那只需往太医院走上一遭,便知嫔妾所言是真是假了。”
“你……你!”
皇帝一语未发地望着她俩,暂时保持着沉默。
然而,反倒是堂下满手鲜血淋漓的文婕妤突然冷笑一声,吊起眼睛瞥向宁妃,尖着嗓子,讽笑道:“娘娘怎么急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啦?莫非……是被人临时反了水,六神无主,所以才会慌乱成这个样子吗?”
“一派胡言!你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
“都闭嘴。”
在宁妃与文婕妤开始对骂之前,皇帝及时
开口,警告地扫了二人一眼,继续朝堂下吩咐道:“宋贵嫔,你继续说。”
身处风暴中心,宋贵嫔却反而满脸平静,再一叩首,“是。嫔妾还有第三罪。”
听到这句话,宁妃的心脏就像是陡然被人攫住了一般,她颤抖地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骤然冰冷下来。
这些年以来,仗着父亲在朝堂上的威名,宁妃其实也知道自己做事并没有那么干净……不然,也不会在文婕妤宣称她手握证据时,便如此坚定地要除掉对方了。
怎么办,怎么办?
若是宋贵嫔说出真相,那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龙椅之上,皇帝端详着宁妃的苍白如纸的面色,轻轻眯起眼睛。
而在他身边,明昙的目光淡淡扫过坐在上首的婉贵妃,只见后者正满面不敢置信,和众人一起望向宁妃,眼神半信半疑,十分符合常理,竟看不出半点破绽。
“……”
明昙收回目光,便听宋贵嫔平声说道:“宁妃娘娘昔年得势时,曾用碎骨子这味药材,害文婕妤三度小产……其中一次,实则也有嫔妾的手笔,嫔妾甘愿认罪。”
《本草纲目》所载,碎骨子又名淡竹叶,有活血的效用,其堕胎催生犹如碎骨,孕妇须的忌用此药。
“啪——”
殿中突兀传出一声巨响。
只见文婕妤竟蓦然起身,反手狠狠将琵琶砸在地上,腕部尚未止住的鲜血飞溅,甚至有几滴落到了宋贵嫔的侧脸。
她像是疯了一样,猛的一把捉住后者的衣襟,眼神如刀般剐在对方身上,惨笑道:“她的帮凶,竟然是你……!”
“是我。”宋贵嫔说,“当年我为你送炭添衣,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宁妃的吩咐,更好地用碎骨子替换掉你本来的药材罢了。”
文婕妤猛的颤抖了一下。
她盯着宋贵嫔了无生气的面容,看了半晌,缓缓松开指尖,似哭似笑地喃喃道:“我本以为,你虽被她胁迫,却仍良心未泯——”
“文姐姐,是我对你不住。”
宋贵嫔敛
下眸光,再度抬头,视线在面无表情的明昙脸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了皇帝身上。
“嫔妾宫中还存放着这些年与宁妃娘娘来往的书信,今日也一并带来了此处,请陛下过目。”
书、信——!
宁妃眼前一晕,嘴唇颤抖,只觉得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浑身的气力都顿时散尽了。
原本,在最开始差遣宋贵嫔的那几年,她还会派人监督对方将所有的信件烧掉;但时间一长,见宋贵嫔对自己唯命是从,宁妃便也放下心来,一直没再操心此事。
却不想,这个一直被她视为哈巴狗般的女人,竟然无声无息地留下了这样的把柄!
“娘娘!”
见宁妃几乎摇摇欲坠,春惬吓得赶紧扶上她的手臂,急声低唤:“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文婕妤也素不受宠,看在尚书大人的面子上,陛下定不会揪着此事不放的,您可要坚持住呐!”
对!还有她爹!
宁妃如同醍醐灌顶,眼前一亮,像是抓住了一根无形的救命稻草。
只要她抵死不认,父亲就总有办法会帮自己洗脱污名的!
思及此处,宁妃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般,勉力镇定下来,出席朝皇帝跪拜道:“陛下!宋贵嫔呈上的书信一定有假!嫔妾入宫多年,一直尽心服侍陛下,从未做过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请您明查!”
然而,皇帝却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分给她半分,只道:“将书信呈上来,给朕看看。”
宁妃倏的一个哆嗦,不敢置信地扬起头,便看到宋贵嫔的某个宫女正匆匆而来,手上捧着一大堆眼熟的薄纸,正是她给对方下达命令时所写的信件!
“……”
为什么、为什么陛下不信她?
哪怕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陛下也不应该对她的辩解置之不理啊!
这厢宁妃正觉得脑中嗡鸣、浑身瘫软,而另一厢,那名宫女却已经将书信呈到了桌前。
皇帝面沉如水,定定望着那信上熟悉的笔记,正准备挥退宫女时,动作却忽然一顿。
与此同
时,就连一旁的皇后都猛然站了起来,神情震惊,“你……”
宫女垂下眼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牙道:“禀陛下,禀皇后娘娘,婢子名叫秋柏,是……是夏桃的亲生姐姐。”
“——!”
明景指尖一颤,装着酒液的杯盏被失手打翻,他蓦地抬头望去,只见帝后二人神情骤变,比刚才得知宁妃的事情时还要震怒百倍。
下一秒,宋贵嫔幽魂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声说:“当年宁妃娘娘从掖庭中提出这两姐妹,并以秋柏的性命为要挟,迫使夏桃去给九公主下毒……”
“事败之后,夏桃自尽,宁妃娘娘命嫔妾将秋柏也一并处死;但嫔妾那时有心悔过,并未照做,秋柏也因此做了嫔妾的宫女……”
“混账!”
皇帝盛怒之下,一把将桌上的酒杯扔了出去,指着秋柏厉声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眼看圣上大发雷霆,席间众人立刻吓得齐齐跪倒,大气都不敢出。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唯有一直魂不守舍的文婕妤,此时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那般,竟然勾起唇角,转头朝面若死灰的宁妃露出了一个微笑。
“娘娘,我真不知是该说您聪明,还是该说您蠢笨如猪。”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却让宁妃听得浑身僵冷,如坠地狱。
“那可是九公主殿下呀,皇上亲封的永徽公主……也是您配碰得的人物?”
说完,她又转回身来,收起那副笑容,郑重其事地向皇帝磕了一个响头。
“启禀陛下,嫔妾宫中也存有当年太医院的取药记录——在嫔妾第一次有孕时,正是宁妃娘娘派人买通了看诊的李太医,命他将安胎方子里的几味药材掉包,这才让嫔妾几度小产,以致再难有孕!”
人群中传来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宫里的女人,除了圣宠,最重要的便是能有个皇子傍身,不然最终只能落得个守陵的结局。
宁妃心黑手狠,
害得人家无法生育,连个盼头都不能再有……也难怪文婕妤会如此恨她,这么多年还咬住不放,就是为了等今天的这一刻。
几个被宁妃为难过的嫔妃纷纷对视一眼,在心中暗道一声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主位上的众人却没她们这般好心情。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皇帝则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三个女人,脸色阴沉,眼里似是凝有一块燃着火的冰。
“宁妃,”他控制住心头上涌的怒火,冷冷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不、陛下……我没有做那些事……”宁妃明显已经慌得六神无主,连辩解都说得断断续续。
只怪这些年她过得太顺风顺水,结果终究是在阴沟里翻了船。
皇帝抿唇盯着她,眼神几乎已经憎恶到了极点,手指下意识抽动了两下,差点就要忍不住将桌子都掀翻过去——
恰在此时,一只小小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皇帝一怔,转头垂眼,只见明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侧,正仰着脑袋,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父皇别生气啦,”红衣小姑娘笑眯眯道,“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值当?”
盈满肃杀的眼眸渐渐变得温和,周身戾气也缓缓消失,皇帝抬起手来,抚上明昙的脑袋,冲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龙鳞。
他给这个女儿起名叫龙鳞,正因为她就是自己的逆鳞。
“朕会彻查此事。”
皇帝环视一周,将众人面上各异的神情尽收眼底,寒声道:“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宁妃禁足于崇乐宫。朕会派侍卫前去把守,宫中任何人不得出行半步,也不准任何人前去探视!”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在婉贵妃身上划过,却见后者神情毫无异样,一如往常那般平淡如水,正随着众人一起福身应是。
“……至于宋贵嫔。”皇帝收回目光,瞥了眼堂下似乎已然心存死志的女人,又朝席间满脸泪水、表情惊惧的六皇子明晔望去。
顿了顿,他
缓缓道:“你虽自称是受宁妃的胁迫,但毕竟也曾亲手谋害了文婕妤的孩子,按律应当即刻打入掖庭——”
“母妃!”
桌案后忽然扑出一个男孩,惶然地跪倒在宋贵嫔身边,眼眶通红,向皇帝连连叩首。
“父皇!掖庭条件艰苦,嬷嬷苛责,到那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求您看在母妃有心悔过的份儿上,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不要把母妃下狱!儿臣求求您了!”
“晔儿!”见到儿子,宋贵嫔终于动容。她将明晔的手握在掌心当中,泪水垂落到衣衫之上,低泣道,“母妃这是罪有应得……晔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休要再胡言乱语了,快些回去,听到了吗?”
“我不!”明晔恸哭道,“我不要母妃走!”
母子二人相拥而泣,哭得稀里哗啦。明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正想如约为宋贵嫔求情时,却听皇帝冷哼一声,瞥了他们一眼,淡淡开口将后半句话说完:“不过,念在宋贵嫔揭举有功,就不必发配到掖庭了。只贬为答应、在宫中闭门思过半年便是。”
“……!”
峰回路转,宋贵嫔还尚在怔愣,一旁的明晔却已经喜形于色,慌忙又磕了几个头,犹带哭腔道:“多谢父皇开恩!”
在两人身侧,文婕妤转头看向自己昔日的旧友,垂下眼帘,似乎也无声地松了口气。
恨是恨,恩是恩……
她这人一向恩怨分明。宋贵嫔害自己丧子绝育不假,但当年雪中送炭、几乎救了她一命的恩情也是真。
此间事了,恩仇相抵,从今往后便当作从未相识一场,也便罢了。
除夕家宴草草收场后的正月初一,皇帝便亲下了旨意,派人前去彻查宁妃之事。
宋答应和文婕妤的宫里,人证物证俱在,即使不再去崇乐宫搜查也足以定罪;婉贵妃明哲保身,早就准备好将一切都推到宁妃一人头上,自己倒是摘得清清白白——在这几件事情中,她除了提供药材之外,从未亲自出面,自然也就没人能抓住她的小辫子
。
几方倾轧之下,宁妃即使再想如何抵赖,也总归不成,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爹祝尚书身上。
奈何年间封玺放假,祝尚书即便心急如焚,也只能等到皇帝恢复上朝后再做打算。
宋贵嫔的位份被降为答应,品阶太低,再加上戴罪之身德行低劣,已经没资格再亲自抚养明晔。
到底是个皇子,皇帝本想把明晔过继给一向不争不抢、只有两个出嫁的双生女儿的温妃,可却遭到了对方坚定的拒绝。
无奈之下,他只得又去问仪妃华瑢,结果也被后者以“六皇子不如九公主乖巧,嫔妾不喜欢”为理由推脱,碰了一鼻子的灰。
思来想去,筛选了宫里的一众嫔妃后,皇帝最终拍板,将六皇子过继给了只育有一个公主的静贵人。
静贵人对这个举措很有些茫然。
但明晔到底是快能到上书房读书的年纪,早已懂事;再加上静贵人一心扑在女儿明暶身上,对这个白捡的儿子没什么感情,是以她便干脆做了回好人,同后者道:待宋答应禁足期满,明晔便能悄悄回他母妃那去,不必在瑞兰轩中久住。
明晔自然对她感激不已,皆大欢喜。
而对于明昙来说,事情也依然在按着预料之中的方向发展。
皇帝被户部掣肘许久,早有解决祝尚书之意,多年来已然暗暗搜罗了许多能拉后者下马的东西,只是一直缺一个良机。
待到复朝之后,祝尚书果然以宁妃之事要挟皇帝——然而,明景与林相却依次出列,在前者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你一言我一语地揭发了祝之慎早年受贿敛财、贪墨沅州赈灾白银等等的诸多恶行。
到底是位老臣,皇帝仁心德厚,给了他最后的体面,让祝之慎自请告老还乡。
崇乐宫中,在父亲倒台、自己被无限期延长禁足的消息接踵而至后,宁妃顿时颓然长坐,惨笑几声,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们祝氏的满门风光,这下……便算是彻底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不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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