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将过,学堂里头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本村和留宿在书塾里头都已经到了,只有左近村子的几个还没来,应是还在路上。
稀稀拉拉的读书声传出屋外,俆章和徐文径直走入东厢的课堂,傅秀才已经捧着线装蓝皮书正在阅览。
“学生见过先生!”
兄弟两冲着上座的傅秀才拱手作揖,读书人讲究礼仪,这里的礼仪不仅仅是礼节,还有仪态,徐文倒是做的颇有几分味道,俆章就差了许多,有几分画虎不成反类犬。
傅秀才见是徐家两兄弟,不由得多叮嘱了一句:“你们家中的事我也听说了,如今既然已经了结,那便安心读书吧,莫要再做他想,被旁事牵绊了心思,耽误了学业。”
“多谢先生教诲,学生谨记于心!”
傅秀才点了点头,又拿起了书,轻轻摆了摆说:“去吧!”
二人寻自己的座位座下,解下背后的书篓,取出里头的笔墨纸砚还有书本,一一放在桌上。
俆章和徐文并不坐在一起,书塾里头可不是按着高矮落座的,而是按着入学的先后落座,俆章很不幸,入学最晚,坐在最后边,旁边是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有和他差不多时候入学的,也有比他早的。
俆章仔细数了下,屋子里头除开傅秀才的那张桌案之外,拢共有十六章桌案,分作两排,一排八张。
俆章坐在东边一排倒数第一桌,前边一桌和旁边的两张桌子还空着,应当是人还在路上,俆章记得他旁边和前边的这几个都是邻村的。
不一会儿便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年纪约莫和徐文相当,把屋子里空着的几张桌案都给坐满了。
辰时一刻,授课便开始了。
俆章很幸运,不用陪着那些小豆丁儿重新启蒙,如今已然学完千字文和百家姓,论语也读了不少的他荣幸的从蒙童班升级到了进学班。
先是检查昨日布置的课业,然后一一指正,接着便让大家拿出论语,带着众人抑扬顿挫的朗诵了一遍之后,又从论语里头挑选了几条出来深入浅出的讲解了一番,还引用了不少实际的例子,做了比喻,说的很是通俗易懂。
然后便让大家有不懂的提问,傅秀才再做再一一解答,中途休息了一刻钟,紧接着便是师生之间的问答,同窗之间的论辩,傅秀才听后做出斧正提点,约莫到巳时末的时候,布置完今日的课业之后,便下了学。
原身记忆里头,好像进学班都是这么讲课的,倒是和前世的课堂有不少区别,更加宽松自由一些。
“小五,今日课上可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回家的路上,徐文忽然问,似乎是怕俆章碍于面皮觉得不好意思,又连忙解释道:
“你刚刚启蒙完,进度比旁人要落后许多,若有不懂的不要自己藏在心里,一定要敢于请教,或是寻我或是去请教先生。”
俆章摇摇头,笑着说:“谢谢四哥好意,不过不用了,我觉得今日先生说的都很透彻。”
又不是教姘文诗词经帖,不过是讲解论语而已,俆章怎么也是上过大学的人,若是加上学前班,那就是拢共十七年的教育,学西的能力和习惯培养的还是不错的,如今傅秀才又讲解的如此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俆章还是能够听明白的。
若非是俆章对于科举应试方面的知识匮乏的紧,便是在家自修也不是不行。
而且俆章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明显比起以前强上许多,不论是前世还是原身,虽然没有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一片洋洋洒洒数百言的文章,读个几遍便能烂熟于胸了。
俆章昨晚在知道自己今早要来学塾之后,便早早做好了准备,将家里头练字用的草纸叠在一起,让母亲帮忙用线穿起来,做成个本子,今日在学塾的时候,便将傅秀才讲的一些重点摘抄了下来。
俗话说得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一点俆章深以为然,你记性再好,脑容量也是有限的,讲的时候记住了,但过一段时间很有可能就会忘记,最好就是把重要的东西记录在纸上,时时拿出来观看温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不过今日傅秀才讲的浅显,而且讲的东西也不多,量不大,是以徐文才堪堪记录了半页纸的笔记,不过那字吗,不是歪歪扭扭就是缺胳膊少腿的。
虽然融合了原身的记忆,但简体字和繁体字还是有区别的,俆章觉得自己想要适应的话,只怕还得花费一番时间好好练习才行。
好在现如今他才十岁,学的东西也不多,便是缺胳膊少腿了也可以推说是记得不全,写错了,等慢慢习惯了繁体字之后习惯自然便会改过来的。
徐文倒是有些诧异了:“都听明白了?”
俆章点头道:“对呀!今日先生讲的不多,而且讲的仔细,等下次先生讲的多了我记不住,到时候再来问四哥。”
徐文一想也是,今日傅秀才讲的确实不多,而且俆章这个五弟打小也是极聪明的,只是性子有些和自己有些类似,坐不住,也不疑有他,便点了头。
“行!若有不明白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到时候四哥可别嫌我麻烦。”俆章开玩笑说。
徐文也笑着说:“你我兄弟,何来麻烦一说。”
徐文说话倒是文绉绉,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韵味,而且如今徐光禄虽然受了伤,暂时还不能下床,但却没了性命之忧,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徐文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阳光的笑容,乌黑的眼睛很是亮堂。
朝气蓬勃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何必学那些大人那般整日将忧愁写在脸上。
不过若是按照以往,只怕此刻自家这个二哥咋就撒欢似的满村乱跑,四处耍乐去了,可如今却好似变了副面孔。
俆章顿在原地,抬着头疑惑的看着徐文。
徐文正走着,忽然发现旁边的俆章似乎不见了,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五弟怎么停下了?”
俆章上下打量着徐文:“四哥今日怎么这般安静?”
徐文被说的一愣,似自嘲般轻笑道:“人总是要长大的。”言语间竟有几分萧索。
俆章想了想,说:“四哥今日很不对劲!”
大哥徐彬素来沉稳,性子也比较朴实热心,平日里对弟弟妹妹都很是关切,方才那话若是从徐彬嘴里说出来,俆章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可徐文虽然名字里取了个文字,但却素来是个好动跳脱的,平日里一下学之后,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下河捉鱼,要么就是趁着天色还早,跑去找村里头当过兵的吴大叔学他那几招庄稼把式,做着当大将军的美梦。
徐文咳了一声,掩去尴尬,正色说道:“怎么,就不兴四哥关心一下自家弟弟?”
俆章摊了摊手,叹了口气:“就是有点不太习惯。”
徐文见俆章一副老气横七的样子,笑着走上去拍了他脑袋:“行了,赶紧回家去,快到晌午了,这回儿三婶婶应该做好午饭了。”
“四哥,别拍我脑袋呀,拍傻了可怎么办,我以后可是要考进士的,要是拍傻了,难道四哥赔我一个进士吗?”
俆章嘴上抱怨着,可脚也迈开了,学塾在村头,徐家在村尾,距离约莫有个半里路左右的样子。
“好好好,是我不对,卫兄在这儿给五弟道歉了,日后卫兄绝不再拍五弟的脑袋便是,让我家小五日后考个进士回来,光耀我徐家门楣。”徐文开玩笑似的笑着说,还真的冲俆章揖了揖手。
俆章扬起了头:“那是,四哥记得对我好点,日后说不定还得我来帮衬四哥呢。”
徐文见弟弟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有些感慨道:“你四哥我是不成了,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却连四书都还没背全,小五比我和大哥都聪慧,日后定要好好用功,进士且先不说,先考个秀才回来也成。”
“秀才自然是要考的。”俆章侧头看着徐文:“可四哥今日着实奇怪,先是沉闷接着唉声叹气的,如今又说这些,怎么感觉像变了个人似的。”
徐文揉了揉俆章的脑袋,兄弟俩差着三岁,个头差着一个头,俆章才将将到徐文的肩膀。
“小孩子都是无忧无虑的,可人总是要长大的。”
听徐文的话,似乎感触颇多。
俆章沉头静思,想着应该是二伯的事情影响到了徐文,难怪这两日徐文的精神头不咋的,夜里头身边也总有翻身的动静,想来这几个晚上,自家这个四哥定然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这人呐,总是要经历了事情才能长大懂事儿。
俆章目光闪烁着,默然了一会儿,忽然说:“四哥,听阿爹阿娘说大伯在镇上认识不少人?”
徐文没想到俆章话题会转的如此突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大伯徐青福做的一手好泥瓦,在十里八乡也是有名的,而且为人忠厚老实,待人以诚,这么些年下来,结识了不少人,在村里的同龄人里头,说话也颇有分量。
“二伯的事情,知县大人虽然下了判决,可何十六那边,四哥觉得他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吗?”
徐文目光有些不善:“不善罢甘休又能如何?那可是知县大人下的判决,难道他何十六还敢违背知县大人的判决不成?”
虽然成熟了些,但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呀,考虑事情未免单纯了些,殊不知这世上险恶的东西,便是人心。
俆章说:“四哥,阿爹不是说那个何十六是在隔壁镇子打伤了人,才跑到咱们溧水避祸来的吗?按理说人家避祸不应该是低头做人,小心做事,行事低调的吗?”
徐文先是有些迷茫,可随即眼睛却一亮:“我阿爹平日里虽然不如大伯沉稳,却也不是什么惹事儿的性子,可这回却生生和那何十六动起手来,我虽然没听阿爹说起其中原委,但想来定是那何十六挑衅在先,口出恶言,阿爹忍无可忍,这才和他动了手。”
“而且三叔去镇上打听也说了,那个何十六虽然才到镇上不过数月,可在邻里之间风评却很是不好,脾气火爆不说,还是个喜欢惹事儿的性子,搅得四邻不得安生,这种人断不是好相与的。”
俆章朗盛说道:“荀子《劝学》中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什么意思?”徐文听得一脸茫然。
俆章却道:“若那何十六当真不是个好相与的,咱们家自然不好和他斗,可那何十六就算难缠,这世上总有他不敢惹的人,大伯为人忠厚大方,交友广阔,便是与公门中人也说得上话,咱们只要再使些银钱,区区一个何十六,又何足道哉!”
徐文听得先是一愣,可随即顺着俆章的想了想,却又觉得极有道理,很是诧异的看着俆章,有些惊讶的说:“五弟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大伯,想办法敲打敲打何十六,让他不能再找咱们家的麻烦?”
知县大人虽然已然将判了这个案子,徐家也赔了大笔的银钱,可若是那个何十六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身上的银钱花光了,再找上门来讨要,徐家本就理亏在先,未说话便比那何十六矮了三分,岂非要任他欺凌。
徐家虽然在村里风评很好,与人和善,可这种事情只怕村里也不好出面相帮,若是当真闹腾起来,那才是甩不掉的大麻烦。
徐文虽然在读书上面天赋不高,可脑子却很灵活,短短片刻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俆章点向前一步走到徐文身前,相视而立,仰着头,学着傅秀才的模样,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抬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孺子可教也!”
可惜俆章下巴还没生出胡子,否则的话,若是蓄几缕短须,抬手捋须,那就更像了。
徐文被俆章说的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眼瞧着俆章一副师长勉励晚辈的模样,有些茫然。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得耳畔响起一句:“四哥,我先回家了。”
俆章早已迈开两条小短腿,跑出去七八米。
“你个臭小子,还敢打趣四哥我来了!”
徐文刚迈步追了几步,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来,五弟俆章今年不过才十岁罢了,这等事情他是怎么想到了,连徐文自己都没有多想。
满腹的疑惑想不出答案,徐文快跑追了上去,没得片刻便拉住了俆章。
“五弟,你是怎么想到这么多东西的?”徐文的眼里满是疑惑。
俆章看着徐文,一脸的纯真:“什么怎么想的,就那么想的呗!先生不是常常教导我们凡是要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目光要放得长远些,不要只顾眼前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难道四哥没想过吗?”紧接着又范文一句。
俆章那纯净无暇的眼睛里头不含半点杂质,看的徐文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的是我太笨了?连五弟一个十岁孩童都能想到的事情,我竟然都想不到?
俆章看着徐文的神情,强忍住笑意:“四哥,咱们快回家吧,我早就饿了。”
俆章挺起肚皮揉了揉,一阵微风吹来,俆章挺鼻嗅了嗅,是从自家传来的,眼睛登时就亮了:“阿娘做了肉?”
趁着徐文不备,扭身便睁开徐文的手,撒丫子朝家里跑。
“四哥快点儿,不然待会儿肉都被我吃光了!”边跑还不忘大声喊上仍在原地愣神的徐文。
徐文瞧着俆章一副孩子气的模样,揉着鼻头笑了笑,心道:五弟自小便聪慧,便是先生也多有夸赞,不过终究年纪小了些,还有些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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