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长时间的闭关,白早每年都会与父母吃一顿饭,而且只有一顿,就在云台树下。
石桌上只有一些很简单的菜,烤鱼没有动,酒只喝了一杯,谈真人与白真人便离开了。
白早沉默片刻,走到树下望向崖外的云海,心想如果童颜师兄在这里,或者会热闹些。
对修道者来说,闭关是常态,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因为童颜闭关太过突然。
她还有些担心另外一件事。
仙箓落在井九手里,云梦山没有任何反应,尤其是母亲表现的如此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想写信去青山问问,最终还是作罢,轻声叹了口气,轻挥白缎,无数雪白的天蚕丝如雪一般落下,封住云台。
……
……
童颜在地底挖洞,挖出来的泥土与石屑,都被他用道法悄无声息地碾实,缩小很多体积后,整齐地堆在两侧,看着就像一个又一个的石球。
地道里没有灯火,到处都是黑暗一片,自然无法分清日夜,但他身为修道者,自然知道已经过了一年多时间。
反正还有很多年才能挖到地脉深处,他表现的很平静,而且沉默,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能与他说话。
那道若隐若现、却又无比真切的威压始终就在前方,在远处,在高处。
麒麟不会离开云梦山,如果他接近青天鉴,一定会让对方发现,那到那时候该怎么办?算不清楚的事情就没必要去算,到时候再说好了,他看着横亘在眼前的那条地河,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洗个澡庆祝新年的到来?
……
……
某座山谷深处,云雾缭绕,把天光都染成了乳白色、仿佛牛奶一般的事物。
云雾里有十余道石柱,白真人负手站在某根石柱上,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道极大的黑影在云雾深处显现出来,仿佛那里忽然多出了一座山。
中州派的镇山神兽,麒麟。
云雾忽然搅动起来,明暗相间,自然形成数行竖排的文字,出现在白真人的眼前。
那是麒麟的神识。
“我感应到先人留下的仙识正在消散,虽然速度很慢,但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我很担心。”
白真人依然看着远方,说道:“不老林方面说的很清楚,他在果成寺里参佛学经,说不定还真有成功的可能。”
如果有人能从高空看清楚这里的画面,便知道她是在看着东南方向。
果成寺就在那边。
麒麟的神识很快便再次在云雾里显现出文字:“我要去杀了他。”
白真人说道:“果成寺与青山的关系始终未明,不要行险。”
雾里出现文字:“那些小和尚难道还敢对我出手?”
白真人说道:“你是我派镇山之祖,依照门规不得离开,除非舍了本体。”
云雾安静了会儿,片刻后再次显现出一列文字。
“杀死这些小家伙够了。”
“不需要,因为我不相信他能炼化仙箓,哪怕……他真的是景阳转世。”
白真人神情漠然说道:“他现在境界太低。”
……
……
冬天既然到了,春天自然也随之而至。
伴着一场微寒的春雨,果成寺里的树木开始生出新芽。
井九与赵腊月在静园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柳十岁打理菜园的时间多了起来,自然没有忘记每天向井九请教剑道上的学问。
隔些天赵腊月会去讲经堂听听大师解经,白猫也经常会遛过去,趴在窗台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听经。
僧人们见惯了这只白猫,不以为异,偶尔还会去逗逗他,每每弄得赵腊月很是紧张,生怕它忽然大发凶性,严重影响青山宗与果成寺的关系。
现在井九很少去讲经堂,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竹椅上,在春风春阳春雨的陪伴下做着自己的修行,境界再无半点提升,但对禅宗功法与仙箓的感受更加深刻。
某天午后他睁开眼睛,看到墙外满眼绿色,才发现春意已深,有意无意地看了白猫一眼。
白猫早已忘记自己活了多少年,反正除了元龟、麒麟这种老家伙,没有谁比它活得更长,发春这种事情早就与它绝缘,春困却依然如期而至,说明欲望本来就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躺着才是。
这几天没有下雨,塔前的蒲团被晒的很干,柳十岁还给它铺了些精心挑选的细草,睡得很是舒服,让它有时候甚至会忘记少女的膝。
它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空,忽然想起来去年初春的时候,这张蒲团上好像还有几张纸。
同样的春阳,同样的春风,同样的春意,同样的蒲团,就差了那几纸。
它下意识里站了起来,向静园外走去,嗅着空里飘来的味道,走过池塘与密林、小桥与弟子院。
四周人声渐起,它轻轻跃上墙头,沿着檐角影墙来到果成寺的中段,然后跳进了那片塔林。
前方有座安静的禅室,石阶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安静的就像是坟墓一样。
白猫走到石阶上,盘成一圈趴下,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一觉睡到晚霞满天,它才醒过神来,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回到静园,它趴回小石塔前继续睡觉,却始终无法闭眼。
它被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困扰着,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井九在静静地看着自己。
……
……
白山禅室早已经人去室空。
前寺灶房里少了位反正很少出现的火工头陀,至于那位基本没有出现过的小伙更是很快就被人忘记,律堂戒备最森严的精舍里却多了老少两位僧人。这两位僧人自然便是阴三与玄阴老祖。
阴三剃发后更加清秀,甚至有些可爱,老祖剃发后则是更加猥琐,尤其是发红的鼻头更加显眼,看着便厌烦。
老祖揉了揉鼻子,走到阴三身后望去。
他感受的很明显,自从知道井九在果成寺后,阴三打坐冥想的时间更多了,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祖注意到在阴三的颈后,有一个微微的突起,而且正在缓慢地改变位置。
接着他嗅到了一道极淡的味道,神情微变,却什么都没敢说。
那道味道很淡,不臭但闻着让人很不舒服,带着若有若无的腐叶味,又像是放了很多年的老木头。
老祖知道这具肉身撑不住几年了,也不知道真人能不能在十年里找到让神魂与肉身完美统一的方法。
他们在果成寺里已经停留了很多年,为的便是这个目的。
老祖的视线落在阴三身前,蒲团前面的地上摆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话。
那些话是井九写的。
老祖不明白,既然真人你不敢相信他的说法,为何要把这张纸摆在眼前?
……
……
转眼又是一年,新旧相交之时,天地之势大盛,静园里一片黑暗,只能看到赵腊月的眼睛。
她神情专注地看着井九。
井九睁开眼睛,释出剑意,伸手蘸剑意为墨,写下一篇经文。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把左手伸进经文里,而是沉思片刻,从经文里选了几个字伸手摘下。
啪的一声,拳掌相交。
他的左手明亮一瞬,然后回复如常,瞬息之间,生灭已然循环一回。
井九再次闭上眼睛,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睁开,对不知何时来到身前的赵腊月说道:“还可以。”
赵腊月对着他叩拜下去。
井九说道:“还是没红包。”
赵腊月微微一笑,然后认真说道:“我可以破境了。”
井九静静看着她,说道:“我觉得再稳稳,再等几年。”
赵腊月有些不解。
她的游野初境已经完全稳定,道心剑意都已经到了最饱满无缺的巅峰状态,为何还要等下去?
井九没有解释,她有些不满,于是这次没有坐过去。
……
……
云台树下还是那些简单的果盘,只沾着半缕酒香的杯,连残羹剩菜都谈不上。
白早走到崖畔望向那些飘散随心的云,心想既然只有师兄喜欢吃烤鱼,那以后我就不做给你们吃了。
童颜师兄已经闭关两年,究竟在修行什么道法呢?井九你又在哪里做着什么事呢?
春天的时候她终于写了封信去青山,然后收到了顾清的回信,顾清在信里语焉不详,明显是在隐瞒着什么。
她转身看着桌上的那些果盘与酒杯,想着这些事情,觉得好生无趣。
……
……
童颜还在地底挖洞。
除此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
……
云雾缭绕,麒麟的身影若隐若现,神识波动,形成文字显现出来。
“我感受到他又炼化了一些,如果不尽快阻止他,你的想法非但无法实现,反而会给他带去无上好处。”
白真人站在石柱上临风而立,看着果成寺的方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说过,按照门规你不能离开中州。”
麒麟在云雾里显现出文字:“我可以化身行走。”
白真人平静说道:“压制境界下的你,神通不及本体百分之一。”
云雾里很快现出一行文字。
“但足够杀死他了!而且我的神通虽然受到压制,但神体不灭,没有谁能伤害到我!”
白真人收回视线,说道:“不允。”
“苍龙因他而死,我一定要杀了他!既然你的想法已经落空,现在便应该按照我的方法行事!我不会让他有半分炼化仙箓的可能,不然若让他得到那些仙气,将来必成大患!”
麒麟很愤怒。
山谷深处的云雾翻滚不安。
那些显现出来的文字,笔笔如刀,锋利至极,满着极强的杀意。
……
……
时间流逝的比诗人的笔还要更快。
在你感叹逝者如斯之前,该消逝的便已经消逝。
转眼间,井九与赵腊月来到果成寺已经五年。
最近这段时间,井九越来越沉默,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明亮,眼底深处隐有一抹金色,为那张绝美的容颜添上了几分妖异的味道。
再过些天便是又一个新年。
那天夜里井九会写下最后一篇经文,尝试完全炼化仙箓。
如果成功,长生仙箓里的无穷仙气便会归他所有。
如果失败,他便会被仙识反噬,随时可能成为中州派的傀儡。
赵腊月始终不明白,井九不同意她破境,自己却不停地加快炼化仙识的速度,甚至不惜损耗大量剑元与神魂。
他究竟在着什么急?
这个新年对果成寺来说也有特殊的意义。
鹿国公将会代表神皇陛下前来还愿。
这是每年都有的事情,今年的规模与层级却要隆重很多。
井九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听着大常僧的叹息声才想起来小石塔里的他已经走了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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