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之战,只怕会在这个冬天结束。”
天策府中,薛复说。
这是留守三大臣三日一次的例行聚会,在之前,三大臣对北庭之战的前景作出了种种预判,其中包括最坏的预判——即天策军全面战败,以至于不得不退缩到天山南麓,那个时候后方应该如何应付危局,郑渭和鲁嘉陵也是有一套腹案的;而一个不算好不算坏的结果——天策军击退契丹、回纥,却未能让对方大伤元气,那样对天策政权来说也不是好事,因为这次战役损耗了天策政权极大的元气,平手收场会让天策军在未来的几年中整个政策变得保守收缩;当然,还有一种最乐观的结果,那就是在这个冬天战争结束,而且是取得大胜。
在杨易出发去搜寻那个柴荣所发现的“河谷”之后,有一封加急密报转到了中枢,这时才刚刚抵达,薛复根据这个密报,推说第二种可能性降低了,他认为“现在”北庭的战局走势,要么大败,要么完胜!
“如果我们相信元帅和杨都督的话,那么,这场仗我们应该可以完胜!”薛复说。他如此分析若是由别人说给郭师庸听,郭师庸必嗤之以鼻,但薛复个人的战绩却让他的推断自然而然地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力量。
在留守三大臣里头,他主抓军事,对这方面的判断最有说服力,郑渭和鲁嘉陵听他这样说,心中也就开始拟定接下来应该进行的事宜。
“如果这场仗真的能够大胜,”郑渭悠悠道:“那我可就轻松多了。”
薛复道:“怕没那么轻松吧,打胜了的话,以元帅的个性一定要乘胜追击,我半个月前就听你说我们的仓储已经见底,现在吃的都是借来的钱粮了。再说二九天即将到来,接下来几个月的寒冬与春寒是大淡季,钱粮都是有出没进,若元帅还要进击的话,我怕你没那么多的钱粮提供给他扩大战果。”
郑渭微微一笑,说:“钱粮的事情,薛都督就没我在行了。如果打了败仗,或者打了平仗的话,那么我们肯定是没法再取得钱粮的了,但如果打了胜仗,那么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别说过冬,就算是支持到秋收也没问题。国家在胜势之下与在穷途末路之时,能够取得的钱粮最多。胜势之下会让内外军民都看好国家的未来,将家底拿出来博前途,至于穷途末路,那就像杀鸡取卵,同样也能榨出许多钱粮来——岭西回纥现在干的就这个!”
薛复道:“郑长史是说,如果打了胜仗,你就还能取得钱粮支持战事继续?”
“当然不可能支持十万大军远征——那个杀了我的头也不行,”郑渭道:“不过支持两三万精锐继续征战,应该是没问题的。”
薛复大喜道:“若是如此,此事你可得传书信到前线,知会元帅。”
鲁嘉陵道:“不过若我军真能取得大胜,我倒希望契丹莫败得太过。”
薛复皱眉道:“胡势衰竭,这是好事啊。鲁兄为何这样说?”
“前线作战,当然不能患得患失,不过在我这边,却是不想契丹现在就衰落。”鲁嘉陵道:“契丹若是衰败得太快,就会给李从珂造成可乘之机,若让他趁这个机会击败契丹,收复我大唐安东都护府旧地,席卷漠南,那样他在中原军民心中的地位势必大大抬高,有望超越乃祖而成为众望所归的中兴明主,而且那时候小唐朝廷最大的弱点——牧场不足就会补上。李从珂若得天下才智之士归心,兼中原之富庶、漠南之战马、安东之将士,则恐怕我天策到时候真会沦为边藩了。我军如今无暇东顾,中原的局势要是衰败得太过厉害,对我们来说只怕也不是好事。既然我天策军如今的大略是东守西攻,在这个大略未调整过来之前,当力求东方局势均衡。”
薛复道:“可是我军如今在凉兰的军事布局固守都显得勉强,出兵那是万万不能,除非西征大军东返,否则东方之事我们怕是只能旁观了。”
“那又不然,”鲁嘉陵道:“我军如果真的取得北庭大捷,那么对契丹就成胜势之国,那时候用纵横之策也可以取得许多成果。李从珂与耶律德光就算斗了起来,我们居中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两国的军政决策。虽然他们的矛盾无法通过纵横之策彻底解决,但只要拖延到元帅平定西方东归,那我们就可以顺利调整对中原的方略了。”
郑渭道:“可是凉州要与契丹沟通,中间隔着朔方,我们的使者要通过小唐朝廷治下过去,只怕能往不能回,契丹的使者也无法回访。”
“不一定要通过朔方的,”鲁嘉陵道:“走定难也是可以的。”
定难军在今天的陕北一带,东面与天策军接壤,北面出长城旧址、渡过黄河就可以到达敕勒川(今呼和浩特、包头一带),这里如今正是契丹的领土。
薛复道:“这条路确实走得。最近洛阳方面几次三番都有撤藩定难的意思,所以李彝殷最近两年都在暗示着要内附我天策了,只是一直未得元帅许可而已。若我们要求他给我们暗中开通一条前往套上的道路,李彝殷断难拒绝,不过李彝殷也是难驯之狼,需防他借此机会向我们敲诈。”
鲁嘉陵笑了起来:“党项这颗棋子,若是用得好,怕不止是作为,这么简单!”
这时北庭之战尚未决出胜负,留守三大臣也只是商议,所谓战胜之后的纵横策略只是存诸设想,但既然有了这样的预判,鲁嘉陵便向定难方面派遣了一名医师作为密使,好给未来可能要展开的外交策略铺路。
——————————鲁嘉陵派出的人是一位医僧,约三十来岁,出身大昭寺,唤作悟真,年纪比鲁嘉陵大些,但却比鲁嘉陵矮了一辈。
李彝超当年天宁寺一会回去后就患了重病,几次濒死,定难军医疗水平低下,因此曾分别向洛阳、凉州求医求药,洛阳方面李从珂恨不得李彝超早死所以只是应付了事,天策军这边张迈却十分重视,特地派了一个医疗小团队前往夏州诊治。要知西域的医术别树一帜,新碎叶城的军医本身水平就不低,如安九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疏勒、龟兹自古以来就是良医产地,沙州则有汉传医术之遗泽,继承了波斯遗产的天方教医术与华夏医术足以分庭抗礼,天策军领地占有古波斯国一隅,又十分重视医术的发展,民间在官方的鼓励下也大肆搜罗古波斯、天方、吐蕃以及汉传医术的典籍,各种文明下的医生有不少也都涌入疏勒、宁远,东西南北的药材也随着商流而汇聚,且张迈本人又带来了一些现代医疗卫生的观念,这对改进、甄别各家医术也有一定的指导作用,所以天策军的医疗精英水平甚高,颇不在洛阳太医之下。
所以在天策军医师的尽心诊治之下,李彝超总算有了好转,去年本有复原之势,但到今天冬天天气转冷之后情况又有恶化,悟真在这等情况下再次进入定难,刚刚入境李彝殷已经派人赶到边境上迎接——对天策军对李彝超的救命之恩,党项人还是相当感激的,对凉州方面派来的医师也极尽尊隆。
定难军境内多是牧场与山林相间,这个时代的黄土高原生态情况比后世好得多,在无定河两岸也有一些灌溉农田,党项人正在从游牧进至农耕,但游牧特色尚浓,耕种技术十分低下。
在与天策政权的交往中,定难军不但得到了张迈派来的医疗队,而且还得到了张迈派来的农业指导,帮助党项人改善耕作技术以及从游牧转为定居的农牧结合,这两件事情一是救上层的命,二是救下层的贫,相对于洛阳方面只是想要削藩,张迈做的这两件事情虽未耗损到仓司的钱粮,却让党项人由上到下都生了感恩之心。
定难军的首府夏州城位于无定河上游,却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城垣乃是赫连勃勃所建,坚如磐石,行军司马李彝殷亲自在夏州西门迎候着悟真,脸上十分忧虑,对着悟真下拜泣道:“大师,您这次一定要再施妙手,救一救我兄长的性命!”
悟真忙道:“贫僧自当尽力。咱们快去看看李将军吧。”路上问了一些李彝超的病势,听说他有按照自己的嘱咐按时服药,却还是病情渐重,心中便觉得此次怕是难了。入门之后果见李彝超一张脸笼罩着一层死灰色,悟真先吃了一惊,诊脉过后默默不语。
李彝超道:“大师,我怕是没几天日子了吧。”
悟真忙道:“将军勿多忧虑,吉人自有天相。”
李彝超笑道:“我倒也没什么忧虑,只是不晓得能否看见张元帅凯旋。”
悟真呀了一声,对李彝超的言语有些诧异,一时未下定决心该如何接口,只是微微露意,说道:“定然可以的,如今凉州城都在准备着爆竹美酒,到时候多半会有一番热闹。”又道:“将军莫要多思,多思则添忧结于病情不利。”
退了出来,李彝殷忙来请问,悟真低声道:“怕是要准备后事了。”李彝殷大惊失色道:“大师,就完全没办法了么?”悟真叹道:“药医不死病,医家之术亦有时而穷。我虽带了良药过来,但也只能延缓病情而已。若是李将军竟能熬过这个冬天那是佛祖保佑,但也不能寄予过高的期望。”
李彝殷垂泪点头而已,命人好生款待,自己抹了眼泪,入内来见兄长,李彝超一见到他脸上泪痕未干,道:“我这病果然是好不了了。”
李彝殷跪下道:“兄长,不要灰心,大师说只要你信念坚定,熬过了这个冬天,来年就能大好了。”
“你又何必骗我……”李彝超摇了摇头,说:“刚才大师诊脉之后的神色不定,我心中已猜到几分了。不过生死有命,我也是早有准备了,只是如今天下纷争正到剧烈处,我定难军又身处契丹、天策、大唐之间,幸好我们地处偏远,所以才能据守这座坚城割据自立,但眼看契丹与天策正大战于北庭,一旦他们决出了胜负,东方马上就要变得多事了。那时候就会有人逼我们不得不做选择了。”
李彝殷心知到了这等情势下,兄长已是在托付国事,当下就不再只是说安慰的话,道:“哥哥,你是怕洛阳对我们削藩么?”
“洛阳那边,自然是早有此心。”李彝超道:“从明宗时他们就想将我们兼并掉,当时他们要将我调防到别处,却被我坚决抵制!这夏州是我党项多年盘踞所在,就像树木的根基一样,大树要是没了根,就算花叶开得再旺盛也只是刹那芳华而已。李从珂登基以后也是几次三番要算计我们,目前暂时没动,只是顾忌着河西与燕云的局势,一旦没了他顾之忧,他肯定是要对我们动手的。”
李彝殷道:“洛阳吞我之心不死,这事定难军三军将士个个心知肚明,只是我军微弱,难以独抗中原,若要力保祖宗基业,除非得到强大的外援。”
“外援……”李彝超道:“你是说天策,还是契丹?”
当今之世,后唐朝廷占据着河洛正统,吴蜀虽然富庶,但天下人都不认为他们有混一海内的潜力,且离定难军也太远,根本无法成为大援,能够与之抗衡的,自然就只有天策军与契丹了。
李彝殷道:“若在五年之前说起大援来,自然只有契丹,但是现在天策军横空崛起,对我们又如此眷顾,张元帅又是重义守诺之人,将来真到了缓急之时,若我们向他们求救,他们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张元帅对我们确实眷顾,可是你别忘了,洛阳与凉州之间也有兄弟之盟,而我定难军至少名义上还归洛阳朝廷管辖,要张元帅背兄弟之盟、干他国内政,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彝超道:“更何况,若是真让张元帅得了志,只怕……只怕我们定难军也难独存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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