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不可轻用于野战。
这是郭师庸多年战斗所积累下来的经验之谈。
至于郭威,他麾下刚刚被承认为府兵编制的明威军不过千余人,当回纥东进之际,他会合了奚伟男退入里三环,两人手中所掌握的在编府兵不足三千人。
退入里三环之后他曾派人向北轮台城报信,对他这一支兵力郭师庸并不给予厚望,这支刚刚从民兵队伍中脱胎而出的兵力没来北轮台城而退入里三环,倒也是“适得其所”。
但是局势的发展远远超出郭师庸的意料之外,回纥人以雷霆万钧之势在短短的时间内便攻破了三层防御,西北、正北皆被瓦解,北轮台城也处于危机之中。
郭威进驻里三环不久,前面就传来李膑的紧急命令,要求所有民兵皆退入诸砦据守,将羊群赶入山谷和砦中,以候命令。
随着前方战局不断激化,唐军在回纥的打击下步步退却,里三环诸砦听到越来越不利的消息后无不色变,郭威约了行军副司马郭太行,召集诸将以及众民兵校尉商议,坐定之后,郭威说道:“北轮台城危矣!我等坐有数万之众,不能在此空坐!”
众民兵校尉道:“我等虽有数万之众,但有男有女,有老有弱,且前方李司马已经下达命令要我们据守本砦,如果出兵,恐怕违令。”
奚伟男道:“违命倒没什么,大战之际,若有局面混乱的情况,我等当有临机决断之智。只是我们多是民兵、牧骑,训练不足,前方胡虏有十万大军,仓促迎敌之际,一被冲散,只怕将兵败如山倒!”
杨信道:“民兵又怎么样,牧骑又怎么样,我就不相信回纥与契丹的所谓十万大军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身经百战的精兵!现在我们有刀,有马,只要组织起来,何惧一战!”他阶级低,地位在诸都尉、校尉之后,只是一个队正,这时说出话来却是声音洪亮,半点不以自己阶级低就有所谦让。
诸将诸官之中以郭太行地位最高,众校尉、都尉都向他看来,郭太行一时不决。
郭威道:“我想当日元帅之所以会放心北上,必定是计算了我军所有战力而认为就算他离开,我们这边也能够应付所有变局。而我军留在轮台防区的战力,难道就不包括在座诸位么?”
一个牧马校尉道:“自开战以来,我们可一直都在后方,牧马放羊,割草运粮,从没出过兵。”
“从没出过兵,不代表我们不能战!就算不能战,现在也要战了!”郭威道:“前方局势已经十分危险,据最新战报,郭帅那边已是左支右绌,北轮台城一线若是战败,我们也难独全,我以为当下之计,当于民兵、牧骑之中选敢死队为前锋,与我明威军以及奚都尉的兵马为突击主力,然后结车阵北行,以作呼应!”
众人议论纷纷,又望向郭太行,郭威道:“副司马,事态紧急,还请你赶紧下决断!”
郭太行道:“咱们真能野战么?”
郭威道:“北轮台城一线现在必定已经牵制住了胡虏的大部分主力,胜败只差一线!我军若集敢死之军突入,很有可能可以克建奇功!”
郭太行道:“只是我们这边的人大多训练不足……”
“平时可以按部就班,但事态既急,四尺以上都要持刀作战,何况是孔武有力的成年男丁!”郭威道:“当初元帅和都督没让我们撤回高昌,难道就只是为了料理后勤么?当初岭西历练出来的百战精兵,又有多少经过长期训练的?”
“这……”郭太行道:“怕是不大一样。”
奚伟男道:“没什么不一样,我当初第一次上阵时,什么刀法都没学过,只是跟着大部队,狠命上前猛砍而已。现在的这些民兵、牧骑其实还是受过一些训练的,所以我赞同郭将军的主张!”
众都尉、众校尉多没什么主张,有两个人同时表现得强硬,又没有特别反对的声音,形势登时就转了过去,有不少人都在点头,郭太行看看郭威,便道:“好吧,我们出战!”
杨信闻言大喜,郭太行道:“只是该如何出战,却还得定出个章程来。”
奚伟男道:“如今战局混乱,高层将领要么跟着元帅,要么跟着都督,都在北边,要么就留在北轮台城,或者跟着慕容副都督,这里三环最高的只有郭副司马和三位中郎将。将令不可出于多门,我以为当前得先推举一人率敢死兵北上支援,其余二人仍然在里三环部署防卫与后勤事务。”
其实后方也有阶级不低的人,比如萨迪的待遇就相当于将军,又比如郭太行以行军副司马驻守后方,地位与石拔等,此外还有三个中郎将,但除了郭威之外那两个中郎将都是料理后勤出身,两人商量了一下,道:“郭威将军屡立战功,我们愿意推他作为领兵将领。”
郭太行也知道郭威最近颇受张迈欣赏,简在其心,便道:“好,我也赞同。”
郭威也不扭捏,当仁不让,站出一步道:“既是诸位推举、副司马委命,那么我便全权代理此战事宜,还请诸位助我!”
诸校尉都道:“好说。”
郭威又请委奚伟男为副手,郭太行也同意了,奚伟男道:“将军,不知你准备如何出战?”郭威道:“你我去部署民兵,将火器、战车都开出来。丁浩、田安组织弓弩手,杨信去挑选敢死牧骑,挑得多少是多少,都作一队,以徐从适为副手。”
众人领命去了,郭威问郭太行道:“里三环最里的山谷之中,听说还藏着两千具战甲。”
“是六千副。”郭太行道:“有四千皮甲,八百杂甲,一千二百副铁铠,皮甲杂甲可以用,那一千二百副铁铠是龙骧军的后备用品,没有元帅的命令谁也动不得!”
郭威道:“只怕萨图克杀到这里时,不会顾忌元帅的这道命令。”
郭太行尴尬了一下,想了想,道:“好吧,我拿给你!但只是借,战后你可得还给我归库。”
杨信笑道:“若是战败,我们就都死在沙场了,若是战胜立功,我想元帅也不会吝惜这些铁铠。”
郭太行眉头一皱,觉得这个小小队正太没规矩,郭威赶紧喝道:“快去选人去!”
杨信便召集后方所有青年,郭威在刚才的会议上说了许多利好的分析,以鼓励诸将诸官同意出战,这时杨信和他的部下却大肆渲染敌人的可怕,吓得大部分人都不敢出头,但数万人里头却还是有一千多个甚倔,听杨信道:“回纥人要杀来了,此去九死一生,有种的跟我去杀敌,没种就呆在这里放羊!”这一千多人听了不忿,便都出来,点算人头共有一千五百六十七人。其中有四百多个还是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杨信也不管他们的年龄,只要身高过了五尺半,力气能抬两百斤就让他们加入。
郭威道:“你就这样选人?”
杨信笑道:“将军你有时间给我慢慢挑么?只能这样选了,碰运气吧。”
郭威骂道:“你与上峰说话,就不能礼貌些么?”又道:“这样一批乌合之众,你打算带着他们怎么打?”
杨信道:“没办法组队的,只能给他们一个最简单的命令:看到我的银枪所在就跟来!走到哪里,杀到哪里。”
郭太行等听了都皱眉,觉得这个队正太不靠谱,郭威却道:“好,不错,有点道理!”就让他们来领铁铠,铁铠不足,继以杂甲,组成一队。又将后方最好的里三环分给他们每人一匹。后方野战骑兵不多,各种物资却甚丰足。
那边奚伟男已经在丁浩、田安等的帮助下,集聚了民兵七千多人、工事兵三千多人,里三环可以进行野战的骑兵不多,但弓弩手却不少,奚伟男也带了三千多人,加上明威军以及奚伟男所属府兵还有杨信的敢死队,共一万八千五百人。
郭威道:“所有人看我令旗行事,出发!”
郭太行在后面道:“郭将军,小心行事,你带走了这么多人,若有个差池,我这边可就连御敌的能耐都没有了。”
杨信笑道:“我们若有个差池,你就准备逃吧。”
郭太行见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禁摇头。
将近两万人的部队在里二环集合,向北轮台城进发,看看已经黄昏,前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恶劣,奚伟男建议暂时进驻砦中休息,郭威却道:“不!连夜赶到城下!今晚月色不错,不要点灯!”
郭威的明威军曾经编为民兵,经常往来于里外三环,他对军事地理有一种很强的记忆力,虽在黑夜之中却能记清楚白天的地势,这条路又是在过去几个月里被唐军往来骑兵踩得直平了的,大军在月色下以骑兵开道,摸黑赶到北轮台城附近,还没到就望见前方一片灯火,倒把道路都耀亮了,看看离北轮台城已是一望即到的距离,郭威下令:“排开车阵!”
他自己带了杨信等登高远望,黑夜中只知那边在厮杀,杀声震天动地,却不晓得谁在杀谁,谁在围谁。
杨信道:“那个是北轮台城,外面那一圈应该是敌军!另外一圈就不知道谁围谁了。”又指着东北方向说:“那边远处,还有火光!”
郭威道:“敌人不少呢。北轮台城暂时没事,且待天明。”又下令:竖起唐军旗帜,留下值夜士兵,其他人全部去睡觉休息。
车阵将整条道路都堵住了,排开里外三层,郭威也不让点灯火,偶尔有少数回纥骑兵逼近,值夜的弓弩手望见火把之下不是自己人就开射!
回纥骑兵见这边有异状自去禀报,然而因为天色较黑,看不清楚大局,便暂时不往这边强攻,只是留意。
第二日曙色破开,阳光遍撒,整个战场上的形势逐渐分明,萨图克和郭威各自吃了一惊!
在郭威他吃惊的是眼前所见形势是如此猛恶,不但北轮台城被围,北轮台城西南尚有一个砦也处于重兵围困之中,局势之坏比自己想象的犹甚!
而萨图克的吃惊则是忽然看见通往里三环的路口出现了一堆的怪物,看箱子不像箱子,看柜子不像柜子,都不知道是什么!半环状地排列在那里,将整个路口都赌死了!
北轮台城上郭师庸望见了也感诧异,这些车他是认得的,却没想到后方竟会开到这里来!皱眉道:“他们这是来干什么!”但城头唐军将士望见,却还是有些兴奋:“后方的兄弟来支援了!”
萨图克和郭威两人各自吃惊之下,决定各派兵马出动,萨图克派了三千骑射手赶来试探,郭威对杨信道:“我和奚都尉的兵马不能出差错,你出去试探一下吧。是生是死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若是局面太坏你陷在外头,我不会来救你的。”
杨信笑道:“你们这些做官长的可真狡猾,不过我既来到这里,就想着打前锋的!”对一千五百多个敢死队道:“要出战了,也不知道出去后会如何,要是现在害怕留下还来得及!”
那一千五百多人是几万人里头的逆筋儿,哪里肯畏缩?那几百个少年尤其不知危险为何物,怒骂道:“谁不敢出战谁是孬种!”
杨信哈哈一笑,道:“好,阵门一开就随我走!”
前面回纥人的三千骑射先行赶到,萨图克之所以派他们来是因为车阵看起来没法纵马踩翻,因此派了骑射队伍先来射箭,郭威看看他们逼近,笑道:“送死来了!”唐军面对着以骑兵为主力的契丹、回纥,野战骑兵不免显得不足,弓弩手却显得多余!郭威一声令下千弩齐发,那些骑射手尚未射箭,早有一大批已经望箭披靡!骑射手的射程可比藏在车阵中的弓弩手差多了!
回纥将领一惊,道:“快退!”
兵马急进跟着后退,阵势登时稍微混乱,杨信看准时机,叫道:“开门!”
这个车阵是将一辆辆的车首尾相接而成,车与车之间尚有活板可开,刚好是一匹马的宽度,此时车阵活门大开,杨信率先驰出,郭威道:“记得看我令旗行事!”
杨信道:“我能活下来再说吧!”银枪一举,骑着郭威帮自己讨来的汗血宝马窜了出去,千余望着他的银枪跟着前冲,出阵之后完全不成队列!
北轮台城城头的唐军将兵望见了都大叫:“援军来了!”马继荣在山包上也愕然:“我们后方还有铁甲骑兵?”
郭师庸用千里镜看得仔细,见其队列不整却叹道:“乌合之众!”
说话间那银枪将早已冲入阵中,他身后的一千多人也都没头没脑地跟着扎了进去!郭师庸还在那里摇头时,却见回纥骑兵阵中点点银光犹如雪花,在这个冬天特别应景,恰似岑参的那句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鲜血飞溅,早将枪缨染得红了,然而鲜血却无法在那烂银枪头长久停留,晨辉之中银色不改,回纥的这一队骑射兵既能马上射箭,也能近战搏击,然而刚才被唐军射出的强弩射乱了阵势,这时再被杨信一冲乱势更无法止住。
杨信趁此机会左突右冲!他原本也不想后面跟着的一千五百人能帮上自己什么忙,甚至没想到能否活着回去!只是当自己一个人杀出数千胡马之中,出手全不放手,只是攒、刺、劈、扫、挑,将一路中原武将世家千锤百炼的马上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将是世家无敌良将,马是纯种汗血宝马,枪是百兵嗜血之王!人如虎豹,马似蛟龙,人挡人死,马挡马瞎!只一炷香时间就将那数千回纥兵冲作两半,看看前方无人了,回头一看一千多人都还跟着自己,杨信哈哈一笑,道:“小子们,不赖!看来杀人果然是不用学的。”
那一千五百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少小伙子都杀得血上头,他们若跟了一个弱将只怕这时候已经陷入混乱,但跟在杨信后面,便都仗着一身的血性,勇往无前,果然是只记着杨信的那句话:“看到我的银枪所在就跟来!走到哪里,杀到哪里!”
杨信更不停留,双脚一夹,作弧形回马,又冲入混乱的回纥军中!便如一条猛龙搅动着泥潭,肆意吞噬着鱼虾!
北轮台城城头唐军将士望见成千上万人一起喝彩,整个战场上所有唐军都燃烧了起来一般,许多人抛下了刀剑帮忙擂起鼓来,大声高叫助威,郭师庸看得目瞪口呆,马继荣看得瞠目结舌,萨图克望见大骇,道:“张迈还埋伏着这等兵马!”
郭威大喜,下令第一层车阵推进!车阵推进时颇有破绽,但这时候前方活跃着一条蛟龙似的人物,却哪里还有人能趁势攻击?
车阵步步推进,逐渐接应上了杨信,郭威命旗手挥动令旗,指向田浩所在山包。
霍兰望见这银枪将如此厉害,跃跃欲试,东侧葛览急忙增派五千兵马驰来增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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