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张迈就出,除了左箭营、右箭营之外,还有石坚带着五十人作为步兵护卫。石坚与石拔兄弟俩起步相同,但作为弟弟的石拔已经做到了都尉且风头之劲常抢在诸中郎将前面,作为哥哥的石坚却是资质平平,慢慢地才熬到了队正的职位,不过他有个好处,就是乐天知命,对于弟弟并无妒忌心,对于自己的现状显得很满足,因为他不是拿自己和石拔比,而是拿现在和藏碑谷时期的自己比。
二百余骑从疏勒出,一开始走的不快,不久抵达蔚头,半路上张迈就听到了归义军准备调停焉耆之战的消息,张迈知道后下令快马加鞭,晓行夜宿,全程换马疾驰,终于在八月底到达了龟兹。
张迈在俱毗罗沙漠边缘的俱毗罗城废墟停驻,先派骑兵入城报信。
“大都护来了?”
郭师庸收到消息大喜,在城内点了三府将士并五千新降兵,由奚胜和李膑率领了赶到俱毗罗城,见面后张迈就问:“焉耆那边怎么样了?”
李膑道:“我军大部队屯于铁门关,与焉耆守军对峙,城内约有两万兵力,薛复屯于渠离,高昌方面派出了援军约五千人,开到了焉耆西面的银山,却不进城,石拔几番冲近他们却据营不战,沙州方面以调停为名,由曹议金的次子曹元深领兵万人,已经到达焉耆南部一百二十里的孔雀河边,却不肯与我们会师一处。”
张迈道:“你们派去沙州的人是怎么说的,怎么惹得曹议金对我们如此敌视?”
李膑道:“我们派出去的使者并未有出格的言辞,只是邀请他们会猎于焉耆,据嘉陵捎回来的消息,沙州百姓听说我军龟兹大捷无不沸腾欢庆,反而是官府却没什么动静。看来应该是曹家自己心里有鬼。”
张迈沉思了良久,才说道:“到现在为止沙州仍然是我们的盟友,如果有可能,还是不希望和他们交恶。”轻轻一叹,说道:“我这番东来,本来希望再结交一个像于阗那样的盟友,大家一起联手振兴大唐,现在看来只怕要用些心思了。”又问:“曹家的调停,怎么说来着?要求我们怎么做?”
李膑道:“他们说高昌与沙州也有婚姻之亲,而我们则是他们的盟友,不愿意双方任何一方有所损伤,所以希望我们先停止进攻,大家以和为贵。”
张迈问道:“你怎么看呢?”
李膑道:“曹议金说什么以和为贵,用词冠冕堂皇,其实却应该是希望我们两家互不向下,势均力敌,那样他就可以身居中间左右逢源,如果我们和毗伽交战,那时候就都得求着他,他却可以谁都不得罪,不费一兵一甲就保住了沙、瓜两州的平安。”
张迈点了点头,便想起了马继荣对曹氏政权外交策略的分析来,觉得李膑的推断正与之暗合。
李膑又道:“曹议金做如此打算,可以说是为了保全家族,也可以说是为了保全沙瓜,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但局势若照他设想的展对我们将相当不利,我们得设法打破这个僵局才行。”
“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李膑道:“曹家虽然拥兵前来调停,但我料定了他们绝对不敢直接参战,所以焉耆之事,我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大可不理会归义军,等打下了焉耆,那时候局势将对我们更加有利,曹家或许就得重新调整他们的策略了。”
张迈又想了好久,却道:“我们答应他们退兵。”
李膑和奚胜都为之一愕,齐声问:“什么?”
张迈道:“我说我们答应他们,退兵,讲和!”
李膑道:“现在退兵?”
“是。”张迈道:“归义军和我们安西军同为大唐藩属,我们刚刚结盟,和盟友相处,剑拔弩张或者冷眼怒对都不合适,我们便让他们一让,叫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与归义军结盟是有诚意的。马上传令前线,就说我们接受归义军的调停,即刻停止进攻。”
李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道:“可是前线杨易、石拔杀气腾腾,只怕……”
“我说停止进攻,就停止进攻!围城部队全部撤入铁门关,没我的命令不得攻城。”张迈打断了他,道:“让杨易将兵马交给慕容春华,马上回来,石拔部全府开回龟兹,令到即行。同时拟一封书信,邀曹元深到龟兹相见。”
李膑没有再加反对,便按照张迈的指示向杨易出了命令,同时邀曹元深到龟兹相见。
杨易接到命令后怒道:“什么?为什么要罢战!就凭沙州的一纸调停文书?我们打到这里,是前线数万将士的浴血奋战换回来的,被人家说一句话就罢手,那将士们已经洒出去的血汗都算什么了?”
石拔也叫道:“对!我们不回去!请回去禀告大都护,就说等我们将焉耆打下了再回去。”
使者掏出一张张迈画押的文书来,念道:“中郎将杨易,都尉石拔,回龟兹,令到即行,不得耽误。”使者只是照文书直念,语气平和,念完之后道:“杨将军,请将兵马交给慕容都尉统领。石都尉,请你马上领兵赶回龟兹。”
但杨易和石拔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感不平,却不敢违抗。石拔便领了本府兵将西撤,杨易只带了几个亲兵,不敢停留,连夜赶回龟兹。
与此同时,渠离城方面的新降军也全部调到了乌垒城进行重新的整编训练,只留下三府将兵给薛复镇守渠离。
回到龟兹城见到张迈后,杨易一言不,石拔却愤愤叫道:“大都护,为什么要叫我们回来?你可知道焉耆的守军都给我们打得龟缩不敢出头了?高昌那边开来的人也不敢过银山一步,现在这一撤退,大好军势一朝全丧了!”
张迈道:“小石头啊,丢舍军势先机确实可惜,但我们与归义军已经结盟,既然是盟友相互间就要尽量容让。”
石拔叫道:“盟友?他们有当我们是盟友吗?”
张迈耐心地道:“像于阗国主那样一开始就和我们交心的朋友,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对于其他人,总得慢慢磨合。”
“磨合?”石拔叫道:“可也总不能磨得我们自己吃亏啊!”
张迈道:“我们不会吃亏的。今天的忍让,日后都会得到回报。”
“可是……”
张迈挥了挥手,道:“行了,龙骧府的兄弟们千里远征,打了这么久也够累了,你是石头做的,别人可不是。你这就去传我的命令,让他们解甲,每人到龟兹仓曹支取赏银到城内放松几天,龟兹城应该有不少乐子,叫他们自己玩儿去。若有调遣,我会再次传令。”
石拔斜着嘴,觉得找乐子什么的甚是无聊,但出去传了张迈的赏赐后全府将士却无不欢天喜地,欢呼张大都护万岁。
石拔出去后,张迈来看杨易,两人已经有一年没见面,这时重聚,见他手脚变得更糙了,脸皮比去年更粗,张迈拍拍他的肩头,道:“这一年来你独当东线,温宿、蔚头那等地方我一路来都看了,真是荒凉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你一个人带着一支大军,郑渭却一粒米也不给你,定是把你累惨了。”
杨易摇头道:“也没什么,军士就是得过苦日子才磨练得成才,日子越是舒服,士兵就越打不了仗。”
张迈颔称是,他这几日进入龟兹之后,点阅郭师庸与奚胜麾下的降军,觉得这些人的训练按照唐军的标准还不大及格,但听郭师庸的描述,似乎杨易练出来的七千牧骑战斗力却颇为可观,所以这次的乌垒整编就没有将那七千牧骑也调来。
杨易上下打量了一下张迈,道:“倒是大都护你皮肉好像白了些。”
两人在新碎叶城时何等亲密,这时却有了上下之分,杨易想与张迈显得亲近些,可脱口叫出来的还是“大都护”。
张迈苦笑道:“不止皮肉白了些,肚子也有些鼓起来了,如果继续在疏勒住下去,再过一年身材就得大走样了。”
杨易哦了一声,没再接他的这话头,却道:“焉耆那边,大都护你准备怎么打?难道真打算与毗伽谈和了么?龟兹、焉耆本为一体,龟兹本身又无险可守,如果只据龟兹不取焉耆,往后我们的局面很难拓开。相反,如果我们据有焉耆,那么毗伽回到高昌也会变得难以立足。”
在回来的路上他不断盘算当前的局面,那一股怒气早就没了,杨易毕竟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脾气虽燥却非莽夫。
张迈道:“我们接下来的目标是规复四镇,焉耆是四镇最后一镇,肯定是要拿下的。不过有一件事比攻取焉耆更加重要,那就是河西汉民的心。这却不是靠打胜仗就能取得的。焉耆一时半会攻打不下不是大问题,但河西的汉民如果对我们生出反感,那麻烦可就大了。对回虏可以硬,对河西却得用柔,我的意思,还是且看看曹家那边怎么回复再说。咱们先退一步,希望归义军那边也能回应我们的善意。”
杨易俯身道:“大都护看得比我远,我听你的。”
张迈又道:“曹元深的回复应该还有几天才到,你也去放松一下吧,对了,疏勒那边有人来给你提亲了,还让汾儿做媒,要给你说一房媳『妇』呢。你猜猜对方是谁。”
杨易淡淡一笑,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他们安排就是了。”
张迈呀了一声,道:“你对这事看得倒轻松。那可是娶老婆啊。”
杨易道:“男儿既从军便会当纵横万里、报效国家。妻儿之事,该来的自然会来,何必多费心思。”
张迈怔了一怔,默默点头,心想杨易虽是他的部下,年纪又比自己小,但在女人的事情上反而比自己放得开。
张迈本来预料杨易到达之后五日内归义军那边应该就会有回复,但不料七日过去却还是没有消息,李膑有些不耐,道:“如今已经入秋,高昌回纥的大军随时都会南下,他们这样拖着算什么!”
张迈却表现得不急不忙,他也没有空等,自他抵达龟兹以后,马上让郭师庸与牺牲将一万五千降军集结起来,拉到乌垒城重新整编、训练。在张迈到达之前,郭、奚、薛三人都已经进行过一次选拔与整合,但上次的整合是匆匆进行,此后薛复便领兵出战,郭师庸与奚胜则要分别负责龟兹的城防与周边地区的治安,都没将心力放在这上面,张迈接掌龟兹后,才让郭师庸拟定了一个半月左右的特训时间表,将部队都拉到乌垒去,由郭师庸作为主训官,奚胜作为副训官,争取经过这一个半月的特别军事训练后让这一万五千人进一步融入到安西唐军的体系中来。
至于龟兹的政务与治安,则由从疏勒赶来的诸曹官吏6续接掌。郑渭因听说东方有变,路上兼程而来,竟然赶到了郭汾等家眷的前面。
归义军的使者到九月初十才到达龟兹城,带来的回复却是曹元深领军在外,不便前来龟兹拜侯。
郑渭、杨易都皱起了眉头,均知归义军看来对己方的戒备已经不浅,石拔差点就要嚷出来,张迈却微微一笑,说:“那真是可惜了。我曾听于阗马太尉说起二公子的风采,急盼一见,不想机缘却还没到。不过这次曹二公子既赶来为我军与高昌调停,想必见面的机会总会有的。”
曹元深的使者又代传曹元深的话,说铁门关离焉耆太近,安西驻扎大军在彼,城内军民无不恐慌,希望安西军能够撤出焉耆盆地,好让焉耆军民安心,“这样我们二公子才好居中调停。”
石拔闻言大怒,叫道:“谁要你们来调停了!让我们停战还不够,还要我们撤出铁门关?没门!”
这段时间石拔在焉耆境内纵横驰骋,所向无敌,声名已十分响亮,曹元深的使者震于他的威名,被他一瞪一喝,吓得倒退了两步。
张迈双目一睁,作『色』道:“这里轮到你开口说话?”喝令石坚:“把他拉下去,抽他二十鞭,灭灭他的野『性』!”
郑渭和李膑慌忙求情,石拔叫道:“你们不用替我求情!大都护,你要打就打,我这条『性』命是你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怨你一句!可是话我还是要说!大都护,我知道你不想安西、河西生出罅隙,我也知道你尽量忍让是想两家能够互信交好,可是大都护你看明白了,人家根本就不承你的情。你好心好意邀请曹元深来见面,他本该马上赶来,就算不来,也得赶紧回复,结果却拖了又拖,拖到现在就是一句‘不方便’,连人影都不见。这样的做派哪里还有什么情谊可讲?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大都护,人家都不当我们是自己人了,你何必还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曹元深的使者被石拔戳中了痛处,显得十分尴尬,张迈却铁了脸,喝道:“不用拉下去了,就在这里抽他三十鞭!”
几个近卫面面相觑,不忍动手,石坚上前,道:“我来!”又道:“弟弟,我不晓得军政大事,但你不该在这种场合咆哮,大都护没打错你!这是军令,我不会留力的。”
石拔就将衣服脱了,脱得赤条条的,背过身去,叫道:“来,别留力!你尽管打,我要是哼一声就把石拔这个名字还给大都护!”
石坚这一年下来武艺早就远不如弟弟,力气却大,他说不留力,就真的用上了九分劲,石拔虽然皮肉虽然硬如石头,但自背部到大腿还是被抽了个血肉模糊,曹元深的使者看得双手捂面,打到二十鞭上看不下去,忙来给他求情。
张迈道:“我安西唐军恩仇分明,赏罚也分明,石拔有错,便一鞭也不能少。”打完了石拔,张迈又命将他拖下去囚禁起来面壁思过,石拔叫道:“不用押,我自己走路。”穿好了衣服,自己忍痛走出去了。
看着地上一堆的皮屑血迹,曹元深的使者忍不住心惊胆跳,张迈却仿佛未见,对杨易道:“这就传令下去,让慕容春华退出铁门关,后撤五十里。”
杨易领命道:“是。”
张迈又对曹元深的使者道:“尊使,这样够了吧?”
曹元深的使者来之前久闻安西军杨易、石拔这些战将如何的飞扬跋扈,这时却见他们在张迈面前如此服从,心头更是一震,更为张迈气势所慑,忙道:“是,是,我这就回去请曹将军加紧调停之事。”
张迈却道:“不必加紧,慢慢来——今天是九月初十,七日之后,请三方脑共聚铁门关,商谈议和之事。到时候我只带护卫千人前往,至于归义军与焉耆方面,悉听尊便。”
曹元深的使者一怔,道:“七日之后?这……太急了吧。”
“不急。”张迈下令让人牵一匹第二代汗血宝马在帐外等候:“尊使骑此马,最慢三天就可以赶回营中,如果需要一路上我会派人护送。归义军驻扎地离也不过两日路程,所以一定来得及。焉耆那边我会另行通知。”顿了顿,又道:“尊使回营以后,代我多多拜侯曹二公子,就说我张迈希望这一次能够在铁门关一睹沙州曹氏二公子的英姿。我也相信二公子不会再次让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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