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纥人的那一千骑兵和郭师道的两百名预备陌刀队都没有来得及出动,夜色就降临了。
双方的将领都是打仗的老手了,都不肯做出对战争胜负没意义的指挥决定。
虽然只是暂时的退却,但城中的军民还是感到了劫后平安的欣慰,而将领们则继续在为明日的战斗费尽心思。
张迈呢?他这时还搞不懂这些,从城墙上退下来,已有一些老弱准备好了饭菜——很难吃,饼也好面也好,都很难吃,甚至只是干粮加上水,不过让张迈有些意外的是,烧饭用的燃料,不是电视里常常见到的柴草,而竟然是一种黑乎乎的液体燃料。
“难道是……石油?”
一个老妇人告诉他:“这劳什子啊,当初我们在城北打井,没打出清水来,却喷出了这东西,所以就将来烧啦。”
果然是石油啊,要是在现代社会可多好,有这么一口打井都能打出来的超级浅层油田,这辈子就不用愁了!不过……貌似发现油田得收归国有吧……唉!想这么多干什么啊!
张迈拿着个馒头不像馒头、烧饼不像烧饼的东西,一口咬下,竟分辨不出是麦子还是稻子。
“这里是中亚,应该没稻子吧,难道是大麦?”
吃不出来,反正美味是不用奢望了,保住性命已是幸运,打完了仗还能吃饱肚子更是大幸。回纥人只是暂时撤退,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且睡一觉吧,累了一天了,可眼睛才合上,就听见有人吹响了号角。
“回纥人夜袭!”
几个和张迈一起吃饭的将士又冲上了城头,但很快他们就回来了,原来郭师道传下了命令,由杨定国和杨定邦轮流带领两百人守夜,其他人都回去睡觉。除非城内战鼓大擂,否则都不用理会。
“嗯,原来如此。”张迈想,回纥人一定是派了偏师来骚扰袭击,如果这时候全城动员防守,那明天就没力气打仗了。
不过,如何判定敌人是骚扰,还是连夜拔城,这就需要很强的洞察力了,虽然是特使,但现在张迈混杂在小兵之中,也就只有听从郭师道命令的份儿。
郭师道怕怠慢了他,让儿子前来作陪,但作为唐军最重要的青年将领之一,日间的战斗已让郭洛极度疲倦,人一坐下就打起了呼噜——明天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他呢。
这一天晚上,张迈体验到了什么叫作夜不解甲、枕戈待旦。
城外不停地传来狂呼怒吼,还有千马奔腾让地皮产生了微微的震动,但身经百战的唐军将士还是睡着了,张迈却睁着眼睛,这时他还没法子做到在围城之下安然入眠。
直到现在,他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如果说是古代,他却连年代都搞不清楚,在地域上也不是自己熟悉的中原,而是西域——一片曾经属于中国的土地。
他甚至怀疑,自己来到的乃是一个完全陌生、与他所知历史毫无关系的世界。
“不过这些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来。”
望着星空,他想着:
“这座新碎叶城还守不守得住?”
“万一守不住,我会怎么样?被杀掉?还是成了回纥人的俘虏?”
“就算守住了,我以后该怎么办?他们叫我特使,可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特使,那个特使早就死掉了。我只是个冒牌货。”
“可要是和他们说实话……”
那只怕不是个好选择。虽然郭师道杨定国等看来也不是坏人,但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残酷的,在战乱中一旦自己失去了“特使”这个身份,指不定就会被派去做小兵、做炮灰,再没有眼前的种种超然待遇了。
这样的想法好像有些自私,不大光明,“不过无论如何,得保住小命……反正那个特使死了,死无对证,暂时来说我就先当这个特使吧……”
再说……张迈想起郭师道他们是那样地期待自己就是长安来的特使,那样的期待得到祖国的消息。
“要是我跟他们说实话的话,他们可得多失望啊,对唐军的士气,只怕也会造成很大的打击……”
思前想后,迷迷糊糊的,终于睡了过去,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一通急鼓将全城所有人都惊醒,张迈也跑到正东城楼,郭师道见了他,问:“特使,你是书生从戎,对吧?”
张迈一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老将一定是从这些天自己的表现看出自己没什么武艺,不过作为使者,就是个太监也不出奇,更别说是文官了。
大唐本来就有书生从戎的传统,要不然那里来的边塞诗人啊。
张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我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算是书生吧。”他想。
“若是如此,那还是请特使到城中暂歇,这等打仗的粗活,就由我等来办,待打退了回纥人,我等再给特使接风洗尘。”
眼下唐军的兵力处于弱势,但郭师道说这话时白须飘动,显得豪气逼人。
不过张迈却说:“不,我不歇息,虽然我是个书生,但我愿意和众将士同生死,齐进退!不会打仗,我就学着打仗!”
周围的几个子弟如郭洛、郭汾、郭汴等听了都一起喝彩,那些士兵更是士气一振,都说:“咱们长安来的使者,气势就是不一样!”
其实张迈这么说倒也不完全是出于武勇,他想自己不是特使的事情纵然瞒得过一时,保不定什么时候就拆穿了,这时趁着这么多人还重视自己,和他们并肩作战,培养起感情,到时候万一穿帮,大家曾并肩作战过,他们也就不好拿自己怎么样了。
尤其是他最后一句话,更是他昨晚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要想活下来,一定得有武艺,而最好的武艺,无疑就是在战场上直接经受战争的洗礼!
郭师道也稍稍有些感动,但还是怕张迈在枪林箭雨中受伤:“可是……”
“不用说了!我纵然本事不济,给大伙儿打打气,也是好的。”
郭师道就不好再推:“既然如此,那就请特使监军!”又拨了一火士兵来供张迈调遣,做他的近卫队。
唐军编制,以十人为一火,火有火长,五十人为一队,队有队正,三百人为一营,营有校尉,八百至一千二百人为一折冲府。郭师道如今领了他祖先郭昕传下来的“安西副大都护”衔,品级高得吓人,但实际的兵力却连一个大折冲府(1200人)都凑不齐。
“这十员士兵,就请特使灵活调动。”
张迈正想说自己不会指挥作战,但这时敌军号角响起,郭师道赶去迎战,而张迈也很快就发现,这十名士兵名义上是供自己指挥,实际上却是郭师道安排了来保护自己的。尤其是火长唐仁孝和副火长温延海,总是用身体将张迈遮得严严的,唯恐他被流矢击中。
这一日的战况,比第一天更加激烈,回纥人仍然选择从正面发动进攻,正东城门外的地面就像一张刺猬皮——插满了羽箭,死人死马遍地都是,唐军的兵力十分吃紧,但郭师道就是不肯动用预备部队,不管有多危险都咬紧了牙关,好几次连张迈都忍不住,冲唐仁孝和温延海吼:“你们不要管我了!快去帮忙迎敌!”
这两条汉子却只会应一句:“是!”但就是不动。
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好几次后,张迈忽然想:“要想让他们发挥作用,只有我自己先冲上去。”
看看东左颈告急,他不管劝阻冲了上去,果然唐仁孝等赶紧跟上,死命护住了他,往往是十把横刀一到,防守兵将便都呼喊:“特使到了!特使到了!”结果这一火十人就成了这次攻防战的机动小分队,哪里出现了缺口就往哪里跑去。去到哪里,都能引来防守兵将的欢呼。
张迈的“身份”,这两天通过口耳相传,已有很多人知道了。所有人都认定他是长安派来的钦差,乃是大唐皇帝的代表。钦差也冲锋上阵,自然大大振作了全军上下的士气!
郭师道杨定国等看在眼里,都暗暗点头。杨定国低声道:“老郭,你的决定没错。”
回纥人从早上进攻到黄昏,夜幕一降,又收兵了。
连续两次击退了敌人,城内的军民都有些欣慰,郭师道在人前指着回纥人嬉笑怒骂,却暗中对杨定国说:“回纥人连续两天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了,你看,是明天,还是后天?”
“只怕是明天吧……”
“那你看,挡不挡得住?”
“只怕……有点悬!”
两员老将沉吟中的隐忧张迈不知道,这一天他在唐仁孝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正确使用横刀的基本手法,又比如在城头怎么样才能更好地躲避飞箭流矢等等,由于受到唐军上下的认同与拥戴,更让他感到在沙漠迷路之后从所未有的开心。
“虽然相隔了千年,但自己人,就是自己人啊!”
这天晚上,吃过饭以后,由于白天太累,人才坐下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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