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化擅长造炮,这就表明他对机械,冶炼等工业有相当深入的了解。正是有这份了解,他更清楚能把几千几万甚至几十上百万的银币造成一个样子有多难。这份技术能力太可怕了。之前造几万个一模一样的木碗还只是叫人啧啧称奇,现在这银币就是匪夷所思。
“若是能将‘革命军’的这份本事学到手,我大明定然中兴。”孙元化拎着一百五十多块银元走出银行,既有些失魂落魄,又暗暗激励,“这‘革命军’不能看做寻常反贼,已然是窃据一国的大敌。可他们能做到的,我大明没道理做不到,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孙元化心头沉重,却又有股子骨气在。他路过街边一间茶馆,便随意的走进去坐下。茶馆伙计上来奉茶,特意说了今个茶馆的评书精彩,客官尽可留下听一听。
“哦……,你们茶馆有什么书目呀?”孙元化心头沉闷,正想寻个地方消解。评书这门艺术从宋代就有了雏形,到了明末清初正是大发展的时期。不过后世为人们熟知的书目,此刻还没影呢。
“我们这是《隋唐演义》。这书好啊,讲的是隋朝昏君杨广在位,残害忠良,鱼肉百姓,致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反隋义军揭竿而起。秦王李世民最终定鼎天下,开创大唐盛世。”茶馆伙计说的大乐,“今天是‘秦叔宝一锏劈圆觉,程咬金三斧定瓦岗’,可好听了!”
啥……,竟然是讲这等造反的书目?孙元化听戏听曲多了,却压根没想到文艺宣传这一茬。可他又不是傻子,顿觉如坐针毡,额头冒了出一层细汗。他身边的壮仆连忙问道:“老爷,可是哪儿不舒服?”
“厉害,这招厉害。”孙元化心中暗想:“哪儿不舒服?我打进城就没舒服过。这反贼蛊惑人心的本事简直突破天际了。这定然是‘革命军’故意邀买人心,说的是隋唐,映射的不就是本朝么?偏生本朝确有诸多劣政,叫人百口莫辩。长此以往,民心动摇矣。”
这说书的人还真就是‘革命军’宣传科那位穆思年科长搞出来的主意,评书本子是教育部长尹虎提供的。不单单是说《隋唐演义》,还有《说岳全传》,《水浒传》,《三侠五义》之类的。不是反抗昏君,抗击外族,便是铲奸除恶,济世救人的故事。
这等快意畅然的故事正好应和这个时代,成为社会底层纾解心中仇恨和戾气的渠道,老百姓就是爱听。再对应‘革命军’清理社会的诸多政策,这可比大明官员教条的讲什么‘天地君亲师’更容易让人接受。
孙元化没走,他还真就叫了一壶茶,几碟小菜,坐下来慢慢听。茶馆的说书先生讲的真是好,故事精彩更是没话说。久经考验的段子,说出来便叫人热血沸腾。秦琼和程咬金都是老百姓耳熟能详的人物,随着情节高潮迭起,底下叫好的人此起彼伏。
茶馆伙计说的没错,今天这段书确实好。一场书说完,茶馆里众人意犹未尽。孙元化也跟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投入其中,等到‘且听下回分解’,他不禁跟着长叹一声,“唉……,国事艰难,国事艰难呀。”
孙元化正想结账离开,就听茶馆里众人开始闲聊,谈的便是这天津城的变化。他又停足不动,想要听个仔细,了解一下这天津民情舆论。有人就开口说道:“近段时间招工的特别多,城里城外都在修路。外地来的那些流民都有活干,市面比过去平稳。”
“说的也是,‘革命军’搞以工代赈,只要来天津的便有一口饭吃。说什么要建设‘美好天津’,最近我们家路口拆了好几栋房子,就为了修一条带阴沟的石板路。现在铺了大概二三十丈,地面真是平坦,走起来就是舒坦。”
“被拆房子的不闹腾么?”
“闹腾啥?拆的都是城里的窝棚,住里头的都是穷酸。招工优先招他们,全家老小都有照顾,而且还有新房子住。他们巴不得拆呢。”
“拆屋换新这事,我亲自去看过。两层的楼房可好了,又大又宽敞。有水井,有茅厕,还特别建了啥‘生活配套设施’。唉……,这‘革命军’大帅尽搞些叫人看不懂的事,可搞出来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叫人喜欢。”
“可这又是石板路,又是两层楼,得花多少钱啊?”
“那可就贵了。就拿那石板路来说,也不是真石板,用的是蜃灰。就是海边的牡蛎壳烧的灰,混了石灰用来抹地。那东西干了之后硬的很,特别好使。听工地上的人叫那玩意‘水泥’,也是个叫人听不懂的词。”
“这事我听说过,海边有些地方牡蛎壳堆积如山,据说是几十上百年累积下来的。过去少有人想过把它们统统烧成灰来用,因为柴火钱都不够,可这‘革命军’偏偏就干这事。”
“最近稀奇事多了,城里客栈最近都被整顿了,你们知道么?警察局的马局长奉大帅命令要对‘车船店脚牙’这几个行业进行重新规划,铲除一切社会不稳定因素。前不久城里闹得太乱,除了丐头背后指使,便是这些道上的人在捣鬼。现在这帮人全都倒了霉。”
这事倒是令人惊奇,流传的消息不多。
古代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讲的就是一些运输住宿的服务行业暗藏大量犯罪勾当。好比后世的土匪路霸,社会大哥。而‘牙商’则是官府支持的商业中介,坐地豪商。外来商贩必须把货物低价卖给他们,否则就是各种麻烦,甚至丢了性命。
‘革命军’整治商业环境,过去的‘牙商’还想来套个近乎保留特权。马可世马公公积极领会大帅对社会管理的精髓,直接就把这些社会渣滓给清理了。保留的部分也要进行规范化登记管理,不允许存在社会乱象。
有茶客就连忙呼应道:“牙商被收拾真是好事,市面上的物价立马跌了三成。想想过去那帮家伙赚了多少黑心钱呀?别处的商贩听说天津没了牙商可以自由行商,都纷纷赶过来,我觉着等到下个月这物价还得再降。”
另有茶客就嬉笑说道:“听说光是抄天津几大牙商的家就抄出来一百多万两银子,其他田地房产,金银珠宝无数。警察局的马局长可高兴了。”
当初‘革命军’从辽东运输到天津的商货必须卖给天津郑家的人,收购也必须从郑家手里收。当初王凯在天津若想接触别的商家——不行,这不合乎规矩!
现在好了,万历皇帝都挂了,郑国丈被周青峰彻底坑死了。狗屁规矩全作废,哪怕明知天津这地方被反贼控制,可整个北直隶的商人现在闻风而动,都想来大赚一笔。
听茶客谈起这些存在多年却难以革除的弊端,孙元化又是个无可奈何。他都能想象自己晚上写笔记定然要用羡慕又难受的笔调来记录这事——‘革命军’是新生的,跟旧势力毫无瓜葛,可以痛快淋漓的荡平这世间一切罪恶。大明么……,罪恶已经深入骨髓了。
孙元化正叹气,却又听到有人不屑的低声喝道:“你们这些俗人只知道舔反贼的腚眼,说尽好话,却不知道这反贼罪恶滔天,要坏了这天下的世道伦理。”
茶馆里众人一听,全都噤言。
说话的是个落魄的书生,趴在桌面上喝酒,醉眼惺忪的嘟囔道:“这反贼一来,读书人就没活路了。过去朝廷在时,我等每月还有些米粮,现在反贼一张口都没了。没有我等读书人辅佐,没有乡绅支持,这反贼就别想长久。
还有这反贼一来,收税可比过去多了数倍。太祖皇帝可是定的三十税一,这反贼却要十一税。还变着花样要设立专门的税务局,按营收来收税。如此盘剥百姓,交恶商贩,用不了多久必然是商旅禁绝。
这城中虚实,大明朝廷尽然皆知。如今新皇继位立马就开了恩科,招募天下俊杰,革弊立新,要有一番大作为。这反贼也就是会耍弄些把戏蛊惑愚民,能有多大本事?你们现在一个个说反贼的好话,等今后大明天军打过来,早晚给你们算账。”
大明的威势还没完呢,茶馆里众人听得这落魄书生的话便没了声息,一个个的付了银钱逃也似的离开。倒是孙元化听得心里又燃起火花,觉着这醉醺醺的书生只怕有些真知灼见,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
茶馆的伙计一看客人纷纷离开,急得不断挽留,对那落魄书生更是喝骂不已,要将其赶走。书生轻蔑的说了几句场面话,拎着个酒瓶摇摇晃晃的起身,沿着街角不知要去哪里?
孙元化从茶馆出来,让壮仆远远跟了落魄书生一段路。确定没人盯着后,他便连忙上前拱手相询,“这位兄台,在下姓孙,刚刚在茶馆听阁下似有大论还未说尽,就想问个明白。”
落魄书生回头打量一二,嗤笑说道:“我有什么大论?只是对这些反贼有些牢骚。”
“除了刚刚之言,城中的‘革命军’可还有什么别的扰民作恶之事?”孙元化倒是不耻下问。
“有没有作恶,我是不知道。可城中官学却是我心中一大恨。”
“官学怎么了?”
“那伙反贼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竟然招募了一群贩夫走卒,甚至村夫贱民的子女与我等良家子弟同校。教的课程也粗鄙的很,不学四书五经,不讲圣人之言,尽学些无用的文字算式。我与同窗联名上书,要反贼善待读书人,竟然被那伙反贼打了出来。”
落魄书生说到这,脸都气的扭曲,破口大骂了好几声。他又说道:“不但如此,反贼竟然还搞男女同校。把一些女子也招到校内来读书,读的也不是什么《女训》之类教养贤妻良母的书册,反而天天叫嚷什么‘男女平等’的胡言乱语,实在令人可恶。
反贼不但让女子读书,当兵,做官,甚至连裹小脚都要管。前日里我给自家丫头裹脚,丫头哭的声音大了些惹来邻居报警,竟然被他们打上门来。
那些警察跟着一伙什么‘妇联’的人,跟过去的衙役一般如狼似虎,还说我若是再残害妇女,就要把我的脚折断裹起来。他们当着街坊邻居,把我这读书人的脸面都剥光了。我只恨自己为何手无缚鸡之力,否则定要于那反贼拼个生死。”
落魄书生越说越气,越气越哭。他最后一口将酒瓶子灌了个空,竟坐在地上撒泼似的嚎啕不已。孙元化听他讲述也是心惊肉跳,仿佛自家遭到同等惨事,“这反贼确实可恨,竟然做出如此多有悖人伦之事。兄台莫哭了,你不如去京城暂避,好过再次受苦。”
“京城?不去,不去!”落魄书生连连摇头,“我没了朝廷供养,家里花销就靠娘子给反贼做工赚取,去了京城便无依无靠。明廷更是贪官如狼,恶吏如虎,我全家都得饿死的,还不如待在天津赖活着,傻子才去京城。”
说罢,落魄书生倒地不起,醉死过去。留下个孙元化站在路边,呆了又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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