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宜春楼,天色已经比较晚,加上方才的骚乱衙役清场,往日笙歌达旦的湖堤已经安静下来,黑黢黢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曹华让黑羽卫在四周警戒,带着两名医女进入了宜春楼。龟公正在打扫有些凌乱的大厅,瞧见官兵又封了门,连忙跪在地上迎接。
曹华直接上了三楼,在老鸨儿的引荐下,来到了李师师暂住的房间外。
房间里亮着暖色的灯光,两个人影在其中走动,一个坐着,灯火照耀下露出侧身的剪影。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响起,有抱怨有训导。
咚咚——
敲了两次门后,房门‘吱呀—’打开,露头的是汤夫人。
汤夫人瞧见门口的曹华,先是愣了下,继而露出带有几分诚惶诚恐的谄媚笑容,跪下见礼:
“哎哟,曹公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起来吧,方才师师姑娘受了惊吓,带医女过来看看。”
“这....”
汤夫人虽然跪下了,却依旧堵着门,略显为难的道:
“师师已经睡下了,要不....”
“妈妈,让曹公子进来吧。”
屋里传出了声响,还有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汤夫人也不好多说,只得站起身退到了旁边。
曹华在门外等了片刻,确定里面没声音之后,才跨入了房门。
转过薄纱屏风,入眼是一盏烛台,珠帘幔帐穿插其间,与女儿家闺房类似,只是多了个招待客人的小榻。
李师师身着薄纱轻裙,坐在琴台之前,仿佛方才便一只坐在那里,见到曹华后才起身。
屋子里除了淡淡女儿香,还残留着些许药味,窗户打开着显然是想驱散药味,但时间太短没什么作用。
环儿眼中带着几分恼火,偷偷撇了曹华一眼,欲言又止,只是走到旁边泡茶。
曹华走到临窗的小榻旁坐下,抬手让两名医女进来。
李师师神色如常,没显露出半分不适,见到两名医女后,还露出些许疑惑:
“有劳曹公子了,妾身并无大碍,不必这般兴师动众。”
曹华接过环儿递来的茶杯:“方才一掌我看在眼里,只是没机会制止。肩膀恐怕已经肿了,强撑着对自己没好处,让医女看看吧。”
李师师眨了眨眼睛,见瞒不过曹华,倒也不再多言,抬手便准备解开薄纱轻裙。
曹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连忙抬手,咳嗽了一声:
“等等...嗯,我先出去。”
李师师本就是开玩笑,此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呵呵...不用了,妾身去屏风后面,不碍公子的眼。”
说着,便盈盈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两个医女也跟了进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曹华手指轻敲桌案,倒是没有什么其他心思,只是看着窗外,开口解释:
“我曾经乔装成苏轼捞银子,师师姑娘帮了不少忙,本来也想见你,只是一见面你就能认出来,我的铺子生意就黄了,说起来有些对不住。”
屏风后面只有擦拭肌肤发出了细微声响,沉默片刻后,才传出平静的话语:
“曹公子言重了,妾身是风尘女子,本就倾慕有才学的读书人.....以前都是才子挤妾身的门,忽然遇到一个下请帖都不来的,自然就有些不服气,得知苏轼便是曹公子后,便也释然了。”
“哦...”
曹华点了点头,喝了两口茶:
“圣上对师师姑娘有意,但师师姑娘的身份没法入宫。若你想从青楼脱身的话,我可以想办法给你弄个清白身份,嗯....也算是对你以前帮忙和今天舍身相救的答谢。”
“呵呵....公子见外了,妾身只是觉得公子武艺高超,没有做不成的事儿,才护着小苏妹子。圣上亲口说公子‘一人可挡三百铁甲’,妾身觉得肯定能把我救下来才舍身搭救,若是公子救不下来,妾身肯定不会去挡....”
曹华摇头笑了下:“方才哪种情况,我真不一定救的下来,不管怎么说,欠你一个人情。”
屏风后面沉寂下来,过了许久后,才重新响起话语,只是已经岔开了话题:
“公子的曲子真不错,无论是《梁祝》还是《十面埋伏》,都是难得的好曲子。”
“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天生五音不全,哪里会作曲。”
窸窸窣窣,响起了穿衣服的声音。
很快,李师师衣着整洁的走了出来,虽然表情宁静如初,额头却浮了一层细汗,脸颊上没什么血色,显然是疼出来的。
“秉都督,师师姑娘肩膀受创伤了颈骨,恐怕得休息两个月才能恢复,近些日子尽量不要走动,否则容易留下暗疾。”
医女眼中带着敬佩之意,显然很佩服一个女子能忍着剧痛连呼吸都不重半分的意志力。
曹华点了点头,不想打扰李师师休息,便起身准备告辞。
李师师对肩膀的伤视而不见,依旧保持着往日的模样,在小榻旁坐下,柔声道:
“曹公子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吧,否则传出去,还以为妾身架子大招待不周。”
曹华听见这话,只得坐了下来,酝酿了片刻,却也无话可说。
李师师没有强撑着自己端茶倒水,只是坐在小案的对面,说着些常见的客套话语,不温不火,天生带着几分亲近感。
曹华喝了一杯茶,忽然开口询问:
“周公了?好久没见他了。”
李师师摇头轻笑:“周郎随我下江南,在溧水当了知县。”
曹华点了点头:“以前周公是太常寺少卿,官职挺高不假,但整日与诗词歌赋打交道,确实是屈才了。当一方父母官,想来也是准备做一番实事。”
聊到周帮彦,李师师倒是想起了什么,微微蹙眉:
“说起周郎,妾身倒是有一事相求。”
“哦?”曹华挑了挑眉毛:“莫非是把周公调会汴京?这个简单....”
“不是。”李师师腼腆一笑,酝酿了下:“我下江南,在溧水停留了几日,参加周郎的赴任典礼。抵达的当天,去山上的尼姑庵烧香...
...路上遇见了一个落魄道人,本来还准备施舍银钱,那道人没要....
...在尼姑庵中,遇见了一个老尼姑,为人极好,听说带发出家,在尼姑庵里等着情郎,等了一辈子...
...结果第二天,便发现那个老尼姑变得疯疯癫癫,落魄道人死在了尼姑庵外,身上千疮百孔,被簪子刺的看不出人形....
...杀人是大案子,周郎便把老尼姑抓了起来,可又听说老尼姑与宫里一位妃子是远亲...
...周郎刚刚赴任,又性格刚正,徇私枉法肯定不行,可严惩老尼姑,又显得不近人情,一时间有些为难...”
曹华安静听她说完,略微琢磨了会儿:
“溧水...尼姑...落魄道人....死者的身份查出来没有?”
李师师摇了摇头:“无人报官,尸体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是谁。有人怀疑是老尼姑等的那个情郎,只是听说老尼姑的情郎是个江洋大盗,已经伏诛,所以就成了悬案。”
曹华顿时了然,杨垂柳吃了他一顿老拳,他以为当场打死了,所以写了个伏诛,没想到还跑回了溧水。
听见后来发生的事情,曹华有几分唏嘘,也不知该怎么评价,想了想:
“我修书一封给周公,把老尼姑放了即可。”
李师师眼中显出几分感激,微微颔首示意,然后又幽幽叹了口气:
“世界最可怜的总是痴情之人,我听当地老人说起过那件惨案....老尼姑当年说那些话,想来也是为了激励情郎,如果大胆一些直接表明心意,或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惨案...”
曹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如果,人心是不会变的。能因爱生恨杀了心爱之人全家老小,即便当时躲过一劫,相处久了,总有其他原因导致事情的发生....只能说杨垂柳本身就是个杂碎,一个正常人,岂会因为心爱之人一句话,就反过来杀人全家。”
李师师眨了眨眼睛,倒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她看向心性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曹华,忽然轻笑道:
“其实...人心也不是不会变。曹公子就是个例子,如果放在去年,妾身绝不敢想象你会晚上过来探望...”
曹华呵呵一笑:“以前的我,在你眼中这么绝情?”
“不是。”
李师师很认真的摇头:“以前的公子杀伐果断,做事近乎天衣无缝。遇上今天的事情,要么就是抛下我和小苏妹子去追凶手以免留下后患,要么就是留下来安抚我和小苏妹子,让我对你心存感激以备不时之需。像今天这样先送小苏妹子和世子离开,又跑回来和探望我,嗯...显得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了些...”
曹华脸色一僵,本以为是要夸他比以前进步了,没想到是在说他还不如以前。
李师师看着曹华的表情,“嗤——”的笑出了声:
“不过,我觉得现在的公子更像个正常人。以前公子的心思任何人都猜不透,只知道一笑就会死人,虽然很厉害,但妾身除了畏惧没有半点其他想法。现在嘛......至少公子笑一下,是真的在笑,妾身也敢多说些有的没的。”
“呵呵...我权当这是夸奖...”
曹华颇为无奈。
终究天色太晚,老呆在李师师屋里自然不妥,曹华聊了几句后,便写了封书信让黑羽卫送去平江府,然后起身告辞。
李师师起身站在窗口,看着远去的一行人,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汤夫人此时才冒出来,走到李师师的背后,轻声嘀咕:“还算有点良心,知道过来探望一下,要是不闻不问,我非得把你随便找个人嫁了。”
李师师回过头来,绝美脸颊上带着几分笑容:
“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汤夫人不可置否,只是摇头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