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涓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档把前方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上午十点钟,路上车不多。横跨安省的401公路在她面前无限地向远方延伸,最终变成一个点。阳光下的柏油路面闪闪发亮,形成虚假的水面效果。她把目光收回来,投向两侧快速向后退去的一片片树林。高速公路边很少见到比较像样的树林,更多是树干细细的各色杂木,一棵挨着一棵。她打开风扇,任一丝凉风吹起她的短发,心情似乎也跟着飞扬起来。
开了这么多年车,不看地图,没有目标,随心所欲,这还是第一次。人活着,原来可以这么轻松的!从跨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东方就开始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她记起里有这么一段话:你不到完全丧失名誉的时候,绝不会懂得名誉是怎么一种负担,也不会懂得自由到底是怎样的。这段话非常准确地表述了她现在的心情。也许她应该说,不到完全不负责任的时候,你不会懂得责任是怎样一种负担。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原来这么快乐,难怪陆放鸣拒绝成熟。他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从Q城出发,辗转了几条省内高速后上了横跨加拿大最大的两个省,安大略和魁北克的401高速公路。她取道向西,因为越往西,气候越温和,至于具体停留在哪一点上,她从没仔细想过。她当然可以找出沿途各城市的介绍,逐一比较,定出她新的居住地。但她不想这么做。就来一次彻底的放逐吧!她对自己这么说。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大大的显示牌出现在东方涓的视野里:G城,Exit256。呵,G城,是你吗?久违了,我的G城。东方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感觉。这个被老华侨翻译成贵富的小城,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只是所有跟G城有关的梦都凌乱不堪,像一片片撕碎的棉絮。有时候,是高原在教她做白肉汤,有时候,华侨老蔡家的客厅,哭天抹泪的她和李羚卷曲在沙发上,昏昏睡去。电视屏幕上,琼瑶式的煽情还在继续。还有一次,她居然梦见她和夏阳正在上海的旅馆里做爱,一群服务员闯了进来要检查结婚证。她喘息未定地醒来,发现熟睡的陆放鸣挺起的私处正顶着她的臀部。。。。。。
四十几年的人生中,长期居住过的城市有好几个,运河边上的家乡小城,被称为龙盘虎踞的金陵,中国第一大都市北京,颇具法国风情的Q市,唯有G城让她神牵魂绕,久久不能忘怀。开始她以为这是因为G城是她远离故土后的第一个驿站,是她经历文化震撼的地方,从这里,她开始了终生的飘泊与流浪。后来,她发现,这些都不能解释她对G城的特殊感情。终于有一天,她醒悟到,G城,这个只有一两家中餐馆和中国杂货店的小城,承载了她迷茫的青春和玫瑰色的梦想。那段岁月里,有多少苦涩就有多少快乐,有多少艰辛就有多少幸福,有多少身为天之骄子的自豪就有多少寄人篱下的屈辱。在G城的两年,她像一只毛毛虫,挣破了茧壳,完成了从幼虫到蝴蝶的蜕变。
但是,这么多年了,她却很少回去,哪怕是走走看看。她对G城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好像它是照相机的暗箱,一旦暴光,所有底片都将报废。她担心封存多年的记忆,会不会在现实面前变味,那些相册上的形像,会不会在岁月的滤光镜下变形,扭曲,美感全无。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有一次,就是高原出事的那一次,G城的中国学生组织了一个纪念活动,正好她和陆放鸣带着三岁多的小凡去多伦多申请签证,几乎就撞到G城的大门槛了。李羚说,你无论如何要去一下。大家都知道你和高原的关系,不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人活着不可能总是这么任性的。她犹豫再三还是带全家去了。住在G城的一位朋友家,看到了准备在第二天的纪念仪式上展出的图片。照片上,高原的笑容还是那么让人心醉。他的两只胳膊亲密地搂着太太和女儿,一脸的幸福。高原的太太,是一个漂亮的上海女人,叫娜。跟多年前高原给她看的那张照片相比,娜的脸上多了一些风霜。东方知道,这些风霜不只来自生活琐事的操劳。她放下那些粉饰太平的照片,突然决定不参加第二天的追悼会了。她没法面对高原那哀痛欲绝的太太和只有五岁的女儿。不明真相的陆放鸣还在唠叨要去看她当年学习居住的地方,她却不容分说拉着他连夜逃离了G城。
从那以后,东方再也没回去过。Q城离G城只有近十小时的车程,但在东方这里,一个是她的现在,一个是她的过去,这中间有不可跨越的时差。当现在越来越清晰明朗的时候,过去就像夜色里的山庄逐渐隐去了轮廓。。。。。。
提包里的手机响了,她习惯性地去按关机键,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对方的电话号码,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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