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俊亭沉吟片刻,道:“我们已经同意让格哚佬的部落定居于提溪,照理说他们不该再生事端才对,如今遽起风波,莫非其中别有隐情?为慎重起见,应该派人前往提溪查个清楚,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最好。”
张铎冷笑道:“人家已经攻进咱们的村寨,抓走了保正,与提溪司官兵正面交战了,于监州你还要查探仔细,可真是沉得住气啊!不管有理无理,他们如此目无王法,就理当讨伐,今日不严惩这群暴民,后患无穷!”
于俊亭沉下脸色道:“如果出兵讨伐的话,知府大人你肯出多少兵马?”
御龙咳嗽一声,插嘴道:“前番知府大人单独出兵,伤亡惨重,此次恐怕是不能再出动兵马了。于监州既然摄理本府政务,就应当负起保境安民的责任,说不得此番就要请于家出马了。”
戴同知反驳道:“荒谬!于家的实力怎么能跟张家比,张家如此雄厚的实力,尚且大败而归,你叫于家如何独力抵挡?就算以于家军为主力,张家也不能不出一兵一卒!”
御龙刚要反唇相讥,于俊亭便清咳一声,道:“兵者,大事也。哪能如此草率。格哚佬部虽然抓了提溪司的人,却并未下山袭扰其他地方,可见他们也无心作乱,我等岂能逼反了他们。我还是认为,应该先查清真相,同时召集全府土司,共议大事。”
张铎目光一厉,喝道:“莫非各路土司不赞成出兵的话,于监州就要一兵一卒也不肯动用了?兵贵神速,若是等各路土司们赶到,咱们岂不失了先机?于监州应该先出兵,若是各路土司同意出兵,作为后援就是了。”
于俊亭笑了起来,看来这死胖子是铁了心要把她推进泥坑啊,本来,她也的确有不得不出兵的理由,因为于家在提溪也有领地。可是她已经知道了叶小天的真正身份,认定只要能控制住叶小天,生苗就不是她的威胁,而是她的助力,她怎么会出兵对付自己的“援军”。
于俊亭想到这里,不禁飞快地睃了叶小天一眼,她以为格哚佬部再起事端是叶小天的授意。叶小天这么做意欲何为呢?很显然,他已经不满足于躲在深山里做山大王,他向往尘世间的富贵荣华,而生苗只有出山,才能成为他的资本。
于俊亭不怕叶小天有野心,就怕他无欲无求,一个有野心的男人,才是她最好的合作伙伴。当然,抛开生苗部落距离铜仁很近,对她的帮助要远远大于播州杨应龙之外,叶小天的性情为人也很重要。
一个有野心的领袖,才是她相得益彰的合作伙伴。但是如果野心太大,性情冷血,一招不慎,她就有玩火自残的危险。在这一点上,叶小天就是比杨应龙更好的选择了,所以她才决心抛开杨应龙,争取叶小天。
张铎见于俊亭笑而不语,咄咄逼人地道:“于监州怎么说?”
于俊亭道:“派人赴提溪,查明事情经过。同时召集各路土司,齐聚铜仁府议事!”
张铎哪肯轻易让她脱身,怒道:“于监州莫非要一意孤行么?提溪司告急,应该立即出兵。”
于俊亭淡淡一笑,道:“这是本官的决定!不是商议!”她凤目含威地向众人冷冷一扫,沉声道:“知府大人既然让我做主,那么这就是我于俊亭做出的决定!”于俊亭霍然站了起来,朗声道:“叶推官!”
叶小天正在纠结一旦于俊亭被迫出兵,他该如何是好。他对于俊亭甚有好感,不想与她为敌,可他又绝不可能以损害格哚佬部为代价,正在左右为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李经历连忙踢了踢他的小腿,小声道:“别走神儿啦,监州大人叫你呢。”
“啊?啊!下官在!”
叶小天连忙站起身,向于俊亭抱了抱拳。于俊亭道:“就劳烦叶推官走一遭儿吧。一会儿,你到判院来一下,本官有话要当面嘱咐你!”
叶小天连忙躬身称喏,于俊亭心想:“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去解决吧。张胖子想坑我,门儿都没有,你岂知道,这解开问题的钥匙,就在我的手中!”
于俊亭略显得意地又扭头对侍立身后的师爷文傲道:“你立即起草一道公文,邀请各地土司齐聚铜仁府议事!”
吩咐完了,于俊亭“哗”地一声打开象牙小扇,轻拂两下,轻描淡写地道:“散了吧!”说完便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张铎坐在椅中,气得肚皮一收一放,仿佛一只成了精的蛤蟆,正在吞吐日月。众官吏神情甚是尴尬,除了戴同知早就明白表示他和于监州穿的是同一条裤子,毫无顾忌地离开,其他人都不知是该走该留。
这时,一个帛隶快步走了进来,一见知府大人在座,赶紧上前禀报道:“知府大老爷,六龙山七玄观的长风道人求见。”
张铎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道:“长风道长见本府作甚?”
那帛隶道:“长风道长说,惊闻生苗闹事,滋扰地方。他愿捐资助战,协助大人保境安民!”
“哦?”
张铎神色一动,这长风道人肯捐款还在其次,重要的是长风道人如今在铜仁府甚出风头,许多权贵都对他崇信不疑,如果他肯站出来支持自己发动战争,那对于俊亭就是一个明显的压力了。
想到这里,张铎欣欣然道:“快请长风仙长到书房就坐,本府马上就来!”说完,由两个随从把他从椅子里拖起来,不悦地看了眼那些首鼠两端、观风望景的官吏,冷哼一声,便向屏风后面走去。
……
叶小天来到于监州的签押房,施礼落坐,欠身问道:“监州大人要我前往提溪调查冲突缘由,不知有什么具体的吩咐?”
于俊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一抹奇怪的神韵看着他,看得叶小天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迟疑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如此难以启齿?”
“哦!没什么!”于俊亭回过神儿来:“只是……,叫叶推官轻身涉险,本官心有不忍。可是,本官又实在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只好拜托叶大人了。”
于俊亭早已知道叶小天的蛊教教主身份,但这一点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她对叶小天的示好和拉拢,就前功尽弃了。是以收慑心神,嘱咐道:“生苗粗鲁野蛮,不讲道理,你此去还要多加小心!”
叶小天心中暗笑,生苗部落的人或许真的有点粗鲁野蛮,可是对他却是奉若神明,谁敢对他无礼。面上叶小天却露出一副感激模样,道:“承蒙大人提点,下官记住了。”
于俊亭又道:“在本官看来,便是让生苗部落在提溪拥有一席之地也没甚么。那儿我又不是没有去过,地广人稀,大片地方都荒芜着。可惜有些人呀,土地荒弃他不在乎,要被别人占用,就心疼的不得了啦。”
叶小天知道她讽刺的是张知府,是以只管听着,并不表态。于俊亭叹了口气,又道:“你此去,主要是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孰是孰非。如果有调停的机会,还希望你能见机行事,如能不动刀兵便平息事端最好!”
叶小天欠身道:“下官记下了。”这时文师爷已经发了调集各地土司赴铜仁议事的公文出去,回到签押房内,于俊亭又对文师爷道:“文先生,你和叶推官一起去提溪,明日一早启程。”
文傲答应下来,叶小天便起身道:“既如此,下官这就回刑厅交接一下。”
叶小天一走,文傲便对于俊亭道:“大人准备让叶推官去提溪查证此事?”
于俊亭微笑道:“别人去了,只好查证。叶小天去了,可能做出来的事就不只是查证了呢。”
文傲想了想,赞叹道:“不错!要解这个结,非他莫属。”
于俊亭颔首道:“这事儿本来就是他搞出来的,看来他对张知府许诺的条件还不太满意。不过,他也不愿意一出山就气势汹汹,成为众矢之。这样的话,就有回旋的余地,他是个聪明人,会明白如何取舍的。”
文傲道:“生苗闹事,当然应该是出自他这个教主的授意。只是这位蛊教教主隐藏身份,浑迹官场,究竟有何图谋呢?”
于俊亭道:“这位年轻的教主,大概是忍受不了山中的乏味,据我所知,以前能荣任教主的人,最年轻的在继位时也已年过半百,早已消磨了斗志,像他这么年轻的还闻所未闻。
在山外,有些地方,仅仅拥有两个镇子、辖下不过千余口人,就能成为一个世袭的吏目头人,做威做福,父子相继,在山中做一任教主,其诱惑力未必就及得上这样一个吏目。
叶小天拥有这么庞大的力量,又是如此年轻,他会愿意老死山中,而不是走出大山,成为一方土司,千秋万载,永享富贵?格哚佬部出山应该就是他的一步试探,他想在山外站住脚!”
文傲担心地道:“这正是学生所担心的。生苗距离我铜仁太近,一旦被大人所用,的确可以起到极大助力,可是既然叶小天有如此野心,一旦让他站稳脚跟,焉知他不会对大人不利?”
于俊亭瞟了他一眼,道:“你担心我会养虎为患?”
文傲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于俊亭微笑道:“叶小天是性情中人,不会做负义之事的。”
文傲劝道:“大人,人心是最不足为凭的。少年英雄,一腔热血,为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眉头都不皱一皱,到后来却贪生怕死出卖国邦的奸贼也不是未曾有过。世间诱惑无穷无尽,人心易变啊。”
于俊亭道:“就算如此我们也不用担心。十万大山横跨云、桂、黔三省,余脉直入交趾,其主体在桂地而非黔地。生苗部落绵延三省的大山中更是零零散散,怎么可能全都跑到铜仁来?”
文傲道:“可是……”
于俊亭道:“不必多言,我自有主张!”
文傲见状,只好不再相劝。于俊亭微微眯起一双凤眼,心想:“文先生担心的也不无道理,要求万全之计的话……”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地跃上于俊亭的心头:“我辛辛苦苦打下江山,总要有人继承才行。叶教主的种未必就比杨天王差了,娃是他的娃,就算来日他威风不可一世,好意思欺负我们娘儿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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