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怕什么呢?
他又在找什么呢?
江倦一怔。
他怕王爷不在。
他在找……王爷。
“我……”
我在找你。
统共只有四个字,江倦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马还在奔跑,风声也很大。
砰砰砰。
江倦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好像比风声还喧嚣,也雀跃得毫无道理。
他们坐在马上,掠过草原、越过山丘,在这一刻,世界好安静,却也好吵闹。
“嗯?”
江倦不说话,薛放离耐心地等了他许久,才又缓缓地问道:“为什么睁开眼睛?”
不想说。
他就是不想说。
江倦吞吞吐吐地回答:“不是你让我睁开眼睛的吗?”
薛放离低头望他,少年的长发在风中荡开,他故作镇定地坐直了身体,可手指始终抓着自己的衣袖,也始终抓得很用力。
有只手从广袖中伸出,薛放离笑得意味不明,“怎么就这样嘴硬呢?”
下一秒,他轻轻拂开江倦的手,
也就在这一刻,手指陡然落空,江倦彻底失去了安全感。
“王爷……”
抓不住王爷的衣袖,颠簸都好似变得剧烈起来,江倦下意识去抓他,可薛放离又存了心不让他碰,江倦几次都扑了空,他只好慌张地抱住马。
“看。”
没过多久,薛放离嗓音平稳地吐出一个字,江倦下意识抬起头,结果这一看,他更不好了。
湖泊。
他们在奔向一处湖泊。
马还在飞奔,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图,而薛放离更是姿态悠闲,没有任何叫停的意思。
江倦慌得不行,但还在努力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王爷都不会让马冲入湖泊。
可是马跑得实在太快了,他们离湖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空气都好似变得潮湿起来,直到马蹄一脚踩入泥泞之处,倏地一矮身,猛地一阵颠簸。
“王爷,不要,你快停下来。”
江倦忍不住了,“快点让它停下来。”
薛放离问他:“为什么要停下来?”
江倦焦急地说:“湖泊,前面是湖泊。”
薛放离却问他:“现在肯说实话了吗?”
江倦一愣,抿了下唇,不吭声了,薛放离见状,遗憾地说:“怎么办,好像停不下来呢。”
他的那些恶劣,在此刻显露无疑,江倦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啊。
王爷是故意的。
故意拉下他的手,不许自己再拽他的衣袖,也是故意不让马停下来,在吓唬他。
因为……
因为他不肯好好回答他的问题吗?
因为觉得他嘴硬吗?
那也不能这样啊。
江倦莫名觉得委屈,不知不觉间,他浓长的睫毛晕湿一片,好似凝着露珠、含着水汽,眼尾也红了一处。
这没什么好哭的,也不值得哭一场,江倦努力忍住眼泪,可他还是想不开——王爷怎么能这样呢。江倦忍不住了,也不想忍了,沾在睫毛上的眼泪纷纷滚落,脸庞也笼上一层水汽。
薛放离动作一顿,缰绳一拉到底,身下的马嘶鸣几声,终于停下了奔向湖泊的步伐。
江倦的眼泪一开始掉,就轻易停不下来。
薛放离盯着他看了很久,把他揽入了怀中,“别哭。”
江倦不理他,眼泪无声地砸在薛放离的手指上,湿热的一片,薛放离低下头,指腹轻轻拭去江倦的眼泪,“是本王的错,不该吓你。”
“也不该……逼你。”
江倦的睫毛动了一下,还是没说话,薛放离又道:“你就算不哭,马也会停下来,本王舍不得让你出事。”
“怎么会这么胆小呢。连一句实话,也不敢说。”
江倦小声地辩解:“我不怕说实话,我只是……”
他只是好慌。
那是一种对江倦来说,极度陌生、又前所未有的心情。
悸动、雀跃,还带有许多期待。
江倦发现,王爷不在,他会没有安全感。
他也发现,他好像很依赖王爷。
可是他又隐约有一种直觉,这些隐秘的情绪不能深究,更不能袒露。
他讨厌改变。
他也害怕未知。
江倦低下头,喃喃地说:“王爷,我就是胆小,我就是害怕,你不要再吓我了……”
薛放离望着他,少年好似一只被吓坏的小动物,蔫得都忘了自己还可以伸爪挠人——他向来深受偏爱与纵容,可以肆无忌惮地发脾气。
少年只是含着泪,可怜兮兮地请求,而他请求的语气,又好似撒娇一样,软得很。
指腹动了动,薛放离替江倦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拂至耳后,他漫不经心地说:“嗯,不吓你了。”
江倦信了,“那我们说好了的,你以后不能吓唬我了,不然……”
“不然日后你都自己一人睡,我才不照顾你了。”
说得好似他照顾过薛放离似的,可实际上,真正被照顾的人反倒是撂出狠话的江倦。
才把人欺负哭,自然江倦说什么就是什么,薛放离应了一声,“嗯。”
江倦满意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还是耿耿于怀,江倦决定报复回来。
他一下抓住薛放离的手,薛放离眉头一动,看向江倦,江倦很理直气壮地问他:“看什么?”
——王爷刚才不让他抓衣袖,他就狠狠地抓他的手。
薛放离目光低垂,不多时,他反握住江倦的手,并紧紧地扣入指间,薛放离掀了掀唇,“没什么。”
江倦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并郑重地向他宣布道:“以后我不拽你的袖子了,我要征用你的手。”
抓起来更舒服,也更有安全感。
薛放离扬唇轻笑,“可以。”
事情终于了结,可江倦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马鞍太硬了。
即使铺设有几层软垫,可大腿内侧的皮肤本就最为细嫩,江倦又一路颠簸过来,被磨得厉害,也疼得受不了。
之前在专心害怕,现在一没事了,江倦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舒服,他不肯再骑马了,让薛放离把自己放下来。
这是在外面,江倦没法查看,他只好郁闷地说:“肯定磨破了。”
薛放离瞥他一眼,“娇气。”
江倦觉得这才不是娇气,他为自己辩解,“我又没有骑过马。”
他们现在是在湖边,回也回不去,江倦只好待在这里玩,缓一下再接着骑马。
除了他们,湖边还有不少人,都是御马场的马夫,知道来的是两位贵人,这些马夫不敢有丝毫冲撞,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看看他们,秉承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的原则,江倦坐到草地上,百无聊赖地薅着草。
忽然之间,“噗通”一声巨响,有人落了水。
“救命!”
“救命——!”
呼救声响起,江倦愣了一下,抬头一看,湖中落了一个人,水浪狠狠地拍打在这人的身上,把他推向远处,他在湖中沉沉浮浮。
这种危急关头,江倦根本来不及多想,何况他离这人最近,江倦下意识趴到岸边,向这人递来了一只手。
“快拉住我。”
水里的人朝他伸出手,可无论如何,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小段距离,强烈的求生欲让这人奋力向前,江倦也在小幅度地往前挪动。
没过多久,手终于被抓住。
江倦才松下一口气,正要喊王爷帮忙,可是他另一只撑在地上的手倏地一滑,也载入了水中。
这一瞬间,江倦人是懵的。
好在下一秒,有人及时拉住了他,薛放离面无表情道:“救人。”
弘兴帝在御马场,他的禁卫军自然也分散在各处,护卫他与一众来人的安全。即使薛放离不吩咐,禁卫军也会救人——离王妃可不比什么马夫,他不慎落水,禁卫军自然会第一时间营救,否则他们不止会被问责,甚至会被株连九族!
禁卫军利索地跳入湖中,拖着江倦往前送,薛放离也在前面拉着他的手,没过多久,江倦终于被拉了上来,可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是拂去脸上的水迹,焦急地说:“还有一个人,湖里还有一个人,快救救他。”
他发话了,禁卫军当然要搭救,“哗啦”几声,禁卫军游向深处,江倦坐在地上张望,可他看着看着,突然有什么兜头甩来,随之江倦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把完全罩住的,是一件衣袍。
薛放离裹住江倦,把他抱了起来,放在马背上。
“……王爷?”
江倦想拉下衣袍,可他的手才抬起来,就被按住了,薛放离上了马,一言不发地抱住他,他一脚蹬在马身上,马踏开四足,重新奔跑起来。
回去的时候,马跑得比来时更快,好似风驰电掣一般。
江倦也格外安静。
马跑得很快,但是他被抱得很紧,所以江倦并不害怕,可是他又感觉气氛挺不对的,王爷好像有点生气了,犹豫再三,江倦还是没有扯下衣袍,老老实实地藏在下面。
——只要他看不见,王爷就没有生气。
江倦落了水,浑身都湿透了,他的头发、衣袖、衣摆都在往下淋水,马在一路飞奔,水珠也在落了一地。
“这是怎么了?”
弘兴帝还在与苏斐月一同散步,见状俱是一愣,汪总管打量几眼,心中有了一分猜想,他担忧地说:“陛下,这一路都在滴水,可能是王妃落了水。”
“落水了?”弘兴帝皱眉道,“快些喊几个御医过去。”
汪总管领了命,急匆匆地走了,苏斐月看着马匹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弘兴帝拍拍他的肩,“驸马,替朕跑一趟,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苏斐月本就在担心,当然不会推辞,他点头应道:“是,陛下。”
江倦被抱回帐篷,放在了榻上。
“烧水。”
薛放离吩咐了一声,江倦深吸一口气,把衣袍往下拉一点,本想鬼鬼祟祟地偷看,结果视线一没有阻碍,正对上薛放离的目光。
江倦本来就心虚,这一下子,他差点跳起来。
“……王爷。”
不同于以往的温和,薛放离神色冷漠,甚至称得上是阴鸷,颇是可怕。
江倦叹了一口气,王爷还真的生气了,他只好主动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我应该小心一点,不让自己掉进水里。”
薛放离捏住他的下颌,眼皮轻垂,听不出情绪地问他:“你认为你错在此处?”
江倦“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他:“不是吗?”
顿了一下,江倦小声地抱怨:“不怪我的。本来都好好的,我还拉住了那个人,可就是我的手滑了一下……”
薛放离看他一眼,少年就连认错,也一脸的无辜,他压抑住心底的戾气,最终只是缓缓地说:“小心一点?”
“你可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1?”
江倦还真不知道,他小声地说:“现在我知道了,可是……”
“这又不一样。有人落了水,难道就不管他吗?”
薛放离平静地说:“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御马场内,到处都是禁卫军。今日你若不在,他落了水,其他的马夫愿意搭救便搭救,不愿意搭救,他被溺死也无人追究,这些禁卫军一步也不会走开,因为他只是一个马夫,他只是一个奴才,活着默默无闻,死了也无人惋惜。”
江倦怔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茫然地说:“就算是奴才,他也是人啊,他只是在讨生活……”
“讨生活。”
薛放离重复了一遍,双目轻轻阖上。
他不愿再去回想那一刻,江倦趴在岸边,结果一个不慎也落入了水中——他本在冷眼旁观,从江倦伸出手的那一刹那,他就不悦到了极点,甚至在想少年总爱多管闲事,不若就给他一些教训吧。
可少年真的落了水,从来自诩无畏无惧的他,竟也生出了几分惧意与恐慌。
“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他有多恐慌失去,这一刻就有多么大的戾气,薛放离神色晦暗不已,声线冰冷至极,“你可真是生了副菩萨心肠啊。”
话音落下,似乎又想起什么,薛放离轻嗤一声,“也是,本王怎么就忘了,你本就是个小菩萨。”
“奴才也是人,他们只是在讨生活……”
灵魂深处的暴戾在肆虐,滔天的怒火在翻涌,可薛放离也只能克制道:“小菩萨,你下凡这一趟,还真是为了度化苍生啊。”
强行压下戾气,薛放离拂袖而去,却在帐外看见一人。
苏斐月不知道来了多久,又听了多久,他颇为意外地挑着眉,唇边的笑意很深。
那一日,弘兴帝召他入宫,问他如何看待立离王为储君,他答的是。
——“现在尚且无人约束得了王爷,他日又有何人能约束王爷?”
啧。
当时似乎答得太果决了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史记》。
咸鱼卷:我要狠狠地报复王爷!
然后一把抓住王爷的手。
今天也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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