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藏蓝衣衫的年轻刀客在道路上慢慢走着。
双目浑无焦距。
赵阔自小习刀成名,同辈之间,几无败迹,却突然遭遇了这么大的冲击,自辞别李吟香两人之后,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右手中的名刀绿秀,突然便似乎不那么锋利了。
脑海中更是一片浆糊,那一刀的残影不断回放,一次比一次凌厉,一次比一次霸道,只知浑浑噩噩往前走去,而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无意识停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师傅门前。
赵阔抬头,看到了笔触雄浑的皇甫二字,苦笑了下,不知道是否应该进去,恰有一人踱步而出,脚步匆匆,见到赵阔,口中轻咦出声,停步笑道:
“我道门外为何有一股锋锐气,原来是赵师弟,今日突然来此,是要拜访三叔公的么?”
赵阔眼神清明了下,先是回了一礼,唤了声皇甫师兄,接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惹得那名男子发笑,道:
“怎么了,这副模样?罢罢罢,既然来了,便进去拜访一下三叔公吧,说起来你也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
赵阔脸上浮现惭愧之色,终究点了点头,见那男子神色似乎有些匆忙,又奇道:
“皇甫师兄此行是有什么要事么?”
男子哂笑,道:“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江湖比斗之事了,距今日不过三四日时间,我皇甫添列四大世家之名,自然是事情越来越多,便是我等,也少了许多练刀的时间。”
“嘿,就是皇甫雄这混小子,估计早早便知道了风声,躲得远远的,大哥连番发信催促,他却一日跑得比一日快,一日躲得比一日远,便也只得罢手。”
“再要继续催下去的话,恐怕就要冲出边境,跑到北域去了。”
赵阔愕然,道:
“皇甫家主都无能为力么?”
眼前男子却似乎并不以为恼,笑道:
“没办法,没办法啊,天底下拿儿子没办法的老子多了去了,也不少他一个,这一次连嫂子都恼了,不一样没有回来么?哈哈哈,这小子,信里面怂归怂,一次比一次怂,跑起来却半点不含糊,诚恳认错,死活不改。”
“哈哈哈,只这一点,还有点皇甫家的风采!”
“至于原因,四大世家虽然称不上同气连枝,也算是都有所来往,这一次江湖比斗,十年一遇,就是东方家似乎也要来人,夏侯家虽在江南,可无论如何远不过东方家。”
赵阔脸上神色不由有些古怪。
果不其然,身前男子摇头笑叹道:
“夏侯家原本定下来是少主夏侯轩陪同家主来此,但是可惜,他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些,前些日呕血昏迷,不得已,只得让他的妹妹过来,可怜可怜,我家皇甫雄自小便被那姑娘撵得鸡飞狗跳,前次更是躲到了青锋解上去。”
“不知道是哪个乱传消息,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劝他这次回来,这下倒好,跑得更远了,唉,让我知道了,定要不饶他。”
说了几句,皇甫观海抬手一拍额头,笑道:
“罢罢罢,这些闲事情,有空时候,你我师兄弟二人一边喝酒,一边细细再说,若是再耽搁下去,误了事情,大哥可不饶我。”
赵阔叉手行礼,道:
“师兄且去,我这就进去看望师傅。”
皇甫观海笑呵呵摆了摆手,接过侍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足跟轻磕马腹,坐骑嘶鸣两声,便即激射而出,旁边侍从沉默不言,背刀而走,速度竟也丝毫不慢。
赵阔目送他离开,收回目光,复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刀绿秀,心中升起了不知道该如何去面见师傅的想法来,踟蹰一二,还是叹息声气,踱步走如其中。
其此刻心神沉郁,加之这里是皇甫家,警惕放松,竟然未曾发现了闪身躲在一旁的少女。
而等他走远了去,躲在一侧的少女才踱步走出,眉目安静细腻,便是被李吟香拉出去的‘阳少侠’,只是此刻却已经褪去了男装,换做鹅黄长裙,虽然不修刀法,但是武道世家,自然不可能不修内功,此刻虽然天气严寒,于她却无甚大碍。
一双剪水秋瞳好奇看向赵阔行走方向,轻咦道:
“赵先生?他怎么来了这里……”
“是来找三爷爷的吗?奇怪奇怪……”
身后还跟这个娇俏的小丫鬟,拉了拉皇甫秋阳的衣服,道:“小姐,不是要去接夏侯小姐的么?”
“啊呀,对对……”
皇甫秋阳回过神来,也不再去想这位皇甫家外姓弟子为何又回来了,双手稍微提起裙子,一双淡藕色绣鞋轻轻疾奔,走出大门之后,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在了那里。
两人入了车厢之后,便即催促车夫快些赶路,夏侯婕虽然是这一次的夏侯家主事人之一,但是如此偌大事情,自然不可能就只有她出面。
四大世家,十年一会的事情,夏侯家的家主都要亲来的。
只是她的这位好友自小性子便极为跳脱,方才飞鹰入了皇甫家,她才知道夏侯婕距离天雄城,已经不过数十里的距离,以快马速度的话,抵达天雄城城门不过一两刻的时间了。
马车开动之后,皇甫秋阳看到了外面景物飞快往后退去,心中稍微安定下来,旋即就又忍不住有些些微的抱怨,若不是今日客栈中遇到了那件事情,她定然是要和李吟香吃完一顿饭后,再前往乐坊,然后才会回来,那个时候,不就迟了么?
十几年来,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也都不曾变过。
似乎无奈叹息一声,皇甫秋阳突然看到了对面小丫鬟双手托腮,包子脸微微有些鼓起,似乎有些不大乐意,伸手轻弹了下后者额头,消道:
“你这副模样,到底是怎么了?”
小丫鬟鼓着脸道:
“夏侯姑娘又来了……”
“她每次一过来,二少爷就跑了,奴婢都好久没有见到二少爷了,每年见到夏侯姑娘的次数,比见到了二少爷还多。”
皇甫秋阳失笑,便要打趣下小丫鬟,视线却自车身一侧,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或者说,是先看到了那一匹赤红如烈焰的瘦马,然后才注意到坐在小摊上面的黑衣青年。
心里面先是微微一怔,正好奇这位刀客既然能够将千两银看都不看,便即赔偿给了掌柜的,身价自然不菲,竟然喜欢在路边小摊上吃饭。
难不成这些路边摊贩果真有那么好吃么?
恰在此时,马车奔近,她才看清楚对方虽然身体挺得笔直,神色一如先前平静淡漠,但是手中只有寻常的白面干饼,身前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水,脸庞神色不由得微微一呆。
她最后的视野中看到那一刀霸道狂妄的青年认真咀嚼。
马车得得得已经奔了过去。
皇甫小姐眨了眨那双很好看的眼睛,确认了好几次,自己并没有看花了眼,心里面莫名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说……
他其实很穷么?
……………………
王安风喝了口水,然后慢慢把最后一块白面饼子扔在嘴里,将指腹上的饼渣也不肯放过,然后很认真把最后的水喝完,清澈的水,周围的肉香气,混合着粮食在口中留下的那种淳朴而厚实的味道,一齐涌入肚子里。
感受到扎实的白面在胃部被水泡涨,王安风突然很感谢处理穷奇问题时候见到的那位游商。
“泡胀了之后,果然很顶饱啊……”
起身从怀里掏出了些铜板,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桌角。
旋即转身牵着瘦马走出,那位店家嘴角抽了抽,硬生生连客人慢走,下此再来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再看看桌上,得,干饼比较脆,却连一点点饼子渣都没有留下,把碗一端,都不用那抹布去抹,就干净到能接客了。
这也忒干净了点……
他无奈咕哝了两声,把桌角上的几枚铜板拾起来,大秦通宝倒是真的,却给磨得光滑,上面还有些许擦都擦不掉的红色,他大拇指在上面搓了搓,皱了皱眉头,转身叫道:
“客,客人,不对呀,你这通宝上面怎么有红的?”
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侧身看他,神色冷淡,声音沉稳有力,道:
“是锈迹!”
店家恍然大悟,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
“抱歉抱歉,客人您慢走……”
王安风侧身回来,往前走去,店家将铜钱扔进钱柜里,突然觉得不对劲,一拍脑门儿,叫道:“不对啊,铜锈是绿的,怎么是红的?又不是血,哎哎哎,客人?”
他转过身来,刚刚还在的黑衣青年,已经消失不见。
……………………
王安风快步走出,右手抬起,摸了摸怀里,空荡荡的一片,先前放在怀里的十枚暗器,现在竟然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枚,某种踏实感觉消失不见,心中莫名有些惆怅。
没有办法。
他自心中斟酌许久,现在身上还有些许银子的,一两银的话,在民间直接兑换是一贯一百钱,专程去大秦的钱庄兑换的话,根据成色,能够换来一贯两百钱到一贯三百钱。
这差距可是不小。
不过,接下来却还得要去找个住处,用不着太长时间,四五日之后的西北江湖大事,他不打算错过,毕竟事情牵连到了皇甫的家族以及白虎堂,于情于理,他得要在现场的。
唔,随便一处客栈就好。
半个时辰之后……
当王安风第五次面无表情地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摊上事儿了……
因为他算错了一件事情,那便是大秦西北雄城这个称呼,在西北一带的意义,以及江湖大会这个意义带来的,客栈价格上的飞涨。
众所周知,江湖人大多都是不差钱的主。
王安风先前按照了自己脑海中的客栈价钱,预留出部分银子,剩下的则都在大荒寨中,赠与诸多遇难者作为盘缠,身上不过只剩下数两银子。
而剩下这些银子,在其他地方够他一月开销,这一段时间却只能够让他在最差的屋子里和人挤着,还只能睡两三天。
王安风取出钱袋子,掂了掂重量,然后沉默着放入怀中,抬眸看着不远处一颗茂盛的大树,认真思考冬天在树上睡觉的可能性,以及如何躲避开夜间巡视的刑部武卒,防止被当作贼人这两个人生重大问题。
便在此刻,旁边瘦马突然嘶鸣两声,王安风收回视线,安抚马匹,看到巷子口里奔过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在前,脚步灵动地很,正在狂奔,后头那个却是个身材肥硕的男子,一边跑,一边喘地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喊道:
“钱!我的宝贝啊!”
“给,给我站住!”
劫匪?
王安风神色不变,在那个匪徒奔过去之时,右手一抓,一下握住其手腕,旋即微微用力,用出少林最为基础的小擒拿手,那人便即口中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站不起来。
手中的袋子哐啷一声坠在地上。
后头那胖子花了好一阵的功夫才‘挪’了过来,扑上前去,恶狠狠踹了那人两脚,然后一下拿起来了地上的钱袋子,一边踹一边骂道:“你个不长眼睛的兔崽子,谁的东西都敢碰么?”
“也不打听打听老子年轻时候是混那里的,啊?!看我不踢死你!让你偷!让你偷!”
还不等王安风看不过眼去,那胖汉子就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右手扶着后腰,看模样,打人的这个比起挨打的还要更累上许多,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给王安风道谢,旁边几个路人相熟,将那个贼给抓了送去刑部。
胖子将袋子小心收好,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道:“哎呀,多谢这位大侠出手了,要不然就得让这小贼跑了去,这东西虽然不是甚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可于在下而言却比银子重要得多了,丢了回去少不得跪搓衣板……”
他声音微微一顿,轻咳两声,转口道:
“对了,看阁下,似乎不是本地人?”
王安风正在抬眸看今天晚上在哪棵树上睡觉会比较舒服,是以并不答话。
之所以不回少林寺,一则,西北雄城中,是大秦兵家第一人司马错所在,此刻不知道这位兵家宗师在不在天雄城,二来,皇甫家为四大世家之一,家中定然有真正的宗师高手,他须得要慎重。
至于最后一个理由……
这样回少林寺的话,在先生和师父面前,委实也太丢人了,不成,不成,还是睡树上罢。
他下意识微微摇了摇头。
旁边肥胖大汉突然喜道:“咦?恩人在这天雄城中还没有落脚之处么?正好,正好!区区在下,正在这里有一套院子空着,若是恩人不嫌弃,不如就在那里住着吧……”
言罢直接伸手去抓王安风袖口。
王安风愣了愣,脑海中升起一丝困惑,可眼前男子除去热情之外,未曾感受到恶意,对于曾有敌对之人,他自可以下手毫无顾忌,但是对于这种自来熟的西北汉子,实在是有些难以应对,只得手掌避开,冷然道:
“不必。”
大汉脸上笑容微微一滞,旋即叹息一声,脸上垮塌下来,呢喃道:“是了,像我这样窝囊没用的男人,大侠你肯定是看不上的,自然不愿意去看看……”
他悄悄瞥了王安风一眼,重重叹息:
“我这样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王安风忍不住嘴角微抽。
过去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王安风还是出现在了一座小院落的前面,瘦马跟在身后,那胖汉子在前面,眉眼飞扬,颇为畅快模样。
一一将这院子布局介绍过之后,将钥匙直接递给王安风,并且拍着自己沉甸甸的胸膛,表示王安风是他的恩人,想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过了一会儿便那胖子便即说还有事情,必须离开了,王安风揉了揉眉心,看向这屋子,不但布置颇为简雅,就连后厨中都备有米面,他只消买些菜类就好,忍不住心中狐疑。
这件事情很自然,但是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真有这般的好运气么?
嗯,无论如何,不可放松戒备,但是好歹是有个栖身之所了。
王安风坐在椅子上,心中多少稍微松了口气。
那个胖汉子离开院落之后,疾步而走,就像是个赶路的寻常人一样,在拐了数次之后,侧身闪入一处屋子里面,动作显然是真没有甚么武功在,否则定然不可能瞒过王安风。
屋子里除去他之外,还有数人,正是方才的小偷窃贼,以及那几个押着着小贼前往刑部的路人,胖子面容上的神色变得沉稳有力,冲着那几个起身行礼的人点了点头,道:
“接下来便交给我即可。”
几人面面相觑,各自行礼散去。
留下那衣着华丽的胖子,心情激动莫名,左右踱步,重新出去,沐浴更衣之后,香薰过双手,方才入内屋,跪倒在地,神色肃穆无比,叩首在地,恭恭敬敬道:
“禀告尊使,安排下的任务,已经完成。”
屋内负手而立着一名阴冷男子,身材高大,却又极瘦弱,便如一杆青竹,腰部配剑,裹挟了冬日寒空一般的冷锐,闻言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沙哑道:
“做的不错。”
胖子激动莫名,不及开口,那阴沉男子已如一缕青烟,消失不见,展现出极为高明的轻功身法,胖汉子叹息一声,心中所剩下的便只有了遗憾。
男子现身于数百米之外,回身看了一眼那胖子,自无人处微微抬手交叉俯身,轻声道:
“先生,任务已经了结。”
少林寺中。
中年文士揉了揉眉心,随口应了一声,便即‘凌空’看着王安风双臂展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滚了一下,嘴角浮现微笑,微笑尚未展开,注意到行来的道士,便即抬手饮茶。
云纹袖口垂落,遮掩嘴角,声音如常,隐有嘲讽,道:
“呵……”
“自陷泥潭的蠢货。”
PS:今日更新奉上……熬夜更新太伤了,精神疲惫,连码字都没有甚么力气,明天应该能够恢复正常,五千四百字,嗯,每一章两千七这样子……还算是凑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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