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逐渐升起了一丝鱼肚白,然后太阳升起,将最后的夜色驱散,天空重归明净。
不知是否与昨日那一阵闷雷有关,今日万里无云,天穹呈现极为高远的湛蓝,空气微冷而洁净,颇有秋高气爽的感觉,让人的心情不由得舒爽许多。
昨日在梁州境地,死了起码两名中三品的江湖高手,一名四品小宗师被废了武功,生死难料,梁州城北边的城门塌陷了一半,少说半月时间才能够修复。
而因为此事,官居五品,穿浅绯色官服的州官周欢被强行关押,收押在牢中,交由自天京城而来的名捕掌控,碍于那位酷吏的名号,满城官员人人自危。
无论是江湖上,还是朝堂一方,都有足够大的震荡产生。
但是对于大多数的梁州城百姓而言,昨夜却并不是特别重要,他们甚至于并不清楚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城门为什么会塌陷。
他们所津津乐道的事情只是昨夜哪里有美人歌舞,那身段实在是好看,哪里走了火,提及昨夜那一顿惊雷,只是笑说不知是否哪家少年又趁着中秋月圆,美人醇酒,吃了熊心豹子胆对着老天爷起誓。
聊够了,趁着酒肉还有些,草草吃过了早食,要趁着月饼没有发味之前,全部吃完,可以预料到的未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中,家家户户的早食都会是月饼。
胡饼摊子的商贩脸色已经黑成了炭。
整座城池伸过了懒腰,旋即从昨夜的喧嚣中回过神来,城中百姓各自归了每日的正常生活,昨日在哪里上工,今日还是去哪里,各类店铺早早开张,但是店里面人却不多,只掌柜的趴在桌子上,半眯着眼睛打盹,大多伙计都忙着将那些花灯拆卸下来。
剩下的材料,有许多是被烟火熏过的绸缎,上面有了焦黑痕迹,以及用过一般的香薰,按照惯例,这些东西都会任由那些做工的伙计们分匀掉。
店家掌柜自持身份,看不上这些东西,觉得就这样穿出去有碍观瞻,但是对于伙计而言,那些绸缎和香薰,已经是平日里舍不得花钱置办的好东西。
拿回去的话,能够讨得家里的婆娘几日开心,攒上几年,就能够为自己儿女做些上得了台面的衣裳,做起活计来也就勤快许多,张氏客栈的掌柜眯了眯眼睛,盘算着差不多再有半日时间,就能够把那些彩灯都处理下来,生意步入正轨。
可惜,每年中秋都是游子归乡的日子,等到这一些因为赶赴梁州酒会而聚集在梁州城中的酒家们离开,客栈就要如同胡饼摊子一样,陷入相当长的一段冷清日子。
昨夜趁机将住宿费用提了十倍的掌柜手指无意识搭在算盘上扒拉着,看到了街道上远比往日里多的武卒和衙役,只方才短短一刻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三波儿。
他的脑海中想到了昨夜就在自家客栈外面给人杀了的那个浮浪青年,以及轰鸣的雷霆,脸上浮现出一丝踟蹰之色,考虑着要不要去和相熟的武卒衙役打个招呼,从旁侧击问一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意。
若是问题比较严重,或者暂时辞退一两个伙计比较好。
不过这样子可能得要出一次血,最起码得要请着他们吃上一顿酒肉。
思绪纷乱,有些走神,掌柜的没有注意到,从客栈外面有几人走了进来,直到那为首一名中年男子手掌不轻不重在红木柜桌上拍了下,发出一声脆响,才把那掌柜唤回了神,脸上本能浮现出和煦微笑,招呼道:
“几位客观,打尖儿还是住店?半月前小店收了一头瘸腿耕牛,现在恰好有熟牛肉可吃,也有新打出来的月饼,米粥,价格公道。”
说话的时候,他才有功夫打量着这一行人。
第一眼便下了判断,和昨夜来投店的那一行肥羊不一样。
那些人中有老人,有女子,只有一名青年的男子,眼前十人却都是壮年男子,钢铁般的肌肉即便是穿着较为宽松的衣服,也极为明显,不是浮浪青皮们往身上纹几个凶狠文身就能比拟。
就算是站着,也脊背笔直,一手扶刀,沉默不言,自然带有一股寻常江湖人并不具备的压迫感。身上的衣服似乎是沾染了早上的秋露,看上去有些沉重。
其中九人并不说话,只为首的那名面颊线条刚硬,眉心处有些皱纹,却不显老态的男子往前下意识走了半步,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缓声道:
“住店。”
“给我们安排五间客房。”
曹立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怀中取钱。
神武府众人入城之后,已经分散成数股队伍,每一队多则十人,少则三人,以王安风所在的张氏客栈作为中心排布寻找落脚的地方,占据了所有的高位,形成了一个防备的阵势,将王安风等人所在保护起来。
而作为其中最为精锐善战的十名老卒,则住入张氏客栈。
曹立民已经从王安风那里知道了眼前这个掌柜的开口要价极黑,一间上房会开出三两银子,起码比寻常时候贵了有八倍,甚至有可能是十倍有余。
他虽然长得粗狂,心思却颇为细腻,否则当年也做不得参将,从字里行间猜出王安风被这个掌柜的狠狠宰了一刀,若是寻常时候,定要让这人知道这样做的下场。
但是王安风已经提前告知他,不宜引起争端,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增加暴露自身身份的可能性。
所以曹立民没有打算和这人发生冲突,来这里之前,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十五两的小面额银票,此时握在了右手中,就要往出拿。
有三层下巴,看上去很有福气相的掌柜笑眯眯道:
“诚惠,一贯五百钱。”
曹立民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放开了银票,右手放在桌上,留下了一小块碎银子,打了个旋,然后落下,发出了得的一声脆响。
王安风回到了这里,但是并没有和神武府众人一起,甚至于和宫玉以及东方熙明都分开行动,因为他现在手里面还提着那个被他劈成焦炭,隐有烤肉香气的四品高手。
以现在梁州城内的人员而言,明面上能够以医术水准,吊住这个甲等通缉犯,不让其在某一日睡觉中咽气的,只有王安风一人而已。
铁麟说他会立马赶回梁州城府衙当中,寻找无心,让他来和王安风交接必要的事情,而在这一段时间,或者说,在找到医术能够替代王安风的大夫之前,只能够让他稍微看顾着点。
这个结果让本来打算保住徐嗣兴性命之后,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无心,等后者撬开徐嗣兴的嘴巴之后,再去以东方熙明的亲属身份去询问无心事情的来历和经过的王安风额角抽痛。
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偌大一座,梁州城竟然没有一个稍微像样些的大夫吗?
王安风忍不住腹诽,却又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习惯于了二师父的要求,又因为忌惮徐嗣兴的实力,所以只给他留下能够勉强吊着一口气的气机弄出来的事情。
因为类似的事情在少林寺中练习过太多次,王安风在顺手封住了徐嗣兴经脉之后,才发现了这个尴尬的结果,而那个时候,徐嗣兴一身的气机已经被他一刀劈开,归墟天地。
结果铁麟知道徐嗣兴名字,以及这个罪魁祸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面上有些忍不住的兴奋。可是当他蹲下检查过那浑身焦炭,触碰手臂会发出烤焦木炭或者烤鸭一类酥脆声音,还带着一股烧焦味道以及隐隐肉香的江湖凶人之后,一张冷冰冰的脸就有些发绿。
王安风觉得若是没有先前的事情,铁麟很有可能会不顾周围的守军和神武府,不顾彼此间实力的差距,当场抽出细剑跟自己比划比划。
回忆起方才铁麟憋屈的模样,王安风心中最后一丝恼怒也散去,此刻他正在城中快速移动,自身气机撬动周围的天地,形成了一股不见异样的清风,将徐嗣兴身上的焦炭味道遮掩住,不会引起其他人的特别注意。
途中还扔下了一小块碎银子,从一家院子里,抓了一个床单,把徐嗣兴裹了几遍,这才安心奔向张氏客栈。
一路上王安风就像是做贼一样,带着这块焦炭往客栈方向飘忽,途中要避开上上下下拆卸灯楼的活计,避开无心安排下的武卒和衙役,更要避开闲逛着的百姓和孩童。
不用别人说,他也能够知道无心将乱局压制下来,没有在百姓中造成太大影响必然花费了极为大的功夫,连徐嗣兴都没有时间去管。
若是这个时候他背着一具看上去和尸体没有两样的徐嗣兴奔过闹市,造成的最直接影响和结果,很可能就是不止有铁麟一张冰块脸发黑,然后拎着兵器想要在他的身上开几个洞了。
想到两张天京城的冰块脸并排排坐在自己的面前,脸上都有些发黑,王安风都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动作就更加小心了几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的疏忽,就引来百姓无意的注视。
如此花费了许多功夫,王安风才安全回到了客栈当中。
趁着曹立民等人走入客栈中的机会,以肩膀轻巧撞开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屋子,跃身入内的同时,顺手以一道柔和的风劲将老化的木窗闭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没有引来什么人的注意。
直到这个时候,他心中才稍微安稳下来,徐徐呼出一口气来。
然后将半死不活的徐嗣兴放在地上,检查过其体内生机已经稳定,虽然说依旧还在武者自我防御一样的昏迷当中,可是已经没有了无声无息死去的顾虑。
念头顿了顿,王安风想到铁麟检查徐嗣兴伤势之后发青的冰块脸,心虚补充道:
“在药王谷的医术下。”
然后踱步走到了窗台前,将闭上的窗户推开,远眺这一座体量庞大的州城,坊市鱼鳞相接,一直蔓延到了极为远的地方,街道上百姓人来人往,熙然繁盛。
这是一座很广大的城市。
要他在不惊动所有人的前提下,从北城门处赶回来,难度真的很大,即便是他,额上都渗出了许多冷汗,铁麟原先提议调一辆板车过来,但是王安风却开口说时间已经快要天亮,担心有百姓看到,他出手即可。
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故意压低声线,以使得自身声音变得阴恻恻的语调,让他不得不改变了原本的打算。
王安风抬手敲了敲眉心,哭笑不得地重复道:
“堂堂神武府之主,用雷劈都把人劈成炭了,劈完雷之后从怀里掏钱租一辆拉柴的板车。”
“神武府的排面都能给你砸成沫儿了……”
王安风回身看了一眼地上被白色床单裹成了一团的黑色人形物,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反正大秦民间,驴拉板车到了冬天就是用来拉炭的,提前拉上一车,不……一人的炭,也无伤大雅。
还很便宜,只要五十文钱。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微微抬眸,看向了房门的方向,在那里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在这一次全力引动了木剑神兵灵韵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感知能力似乎变得更加灵敏,一下就发现了来人。
当下收敛了自己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神色,无论三师父性子如何跳脱,他总有一句没有说错,他现在的身份是江湖势力神武府府主,已经不能够再如同往日那样轻松随意,否则连带着神武府都有可能被人小觑。
在来人敲门之前,王安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仪表,然后抢在来人之前,温和开口道:
“司寇姑娘吗?请进罢……”
门外的司寇听枫微微一顿,未曾想到会被提前察觉,神色有所变化,然后抬手推开了木门,看到了一身衣衫依旧整洁的王安风,看到了后者背后作为背景的湛蓝色天空和熙熙攘攘的大秦州城。
天地辽阔,众生熙攘,和身着黑色劲装,袖口挽起,留出白色暗衬的王安风形成了颇为强烈的对比,强烈到他仿佛并不属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
却又有另外一股隐藏的气息,让他和这片天地最深处有所联系。
司寇听枫下意识驻足。
原本是想要询问王安风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很多时候,有远比语言更为笃定的东西,这个时候看到王安风身上还不能够收敛自如的些微灵韵,司寇听枫心中的猜测已经有所确定。
昨日的雷霆就算不是王安风弄出来的,也和他脱不开关系。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司寇听枫便没有什么再想要说的,可是看着前面温和微笑的王安风,她觉得自己不能够就这样进来之后,看他一眼,转身便走,这样着实失礼。
司寇听枫面上神色依旧冷淡,眸子从屋中扫过,然后落在了王安风脚边黑漆漆一片,眉头微皱,因为角度问题,她只看到了部分,一时间没有往这是个人的方向去思考,随口问道:
“才到秋天,你怎么就弄回来这一堆木炭?”
王安风脸上微笑一滞,这个时候,就算徐嗣兴的惨状完全是由他一手促成,他也不可遏制在内心中对于这位凶悍残忍的江湖凶人升起一丝愧疚和怜悯。
毕竟曾经也是有望宗师的顶级武者。
王安风抿了抿唇,正在脑海中思考应该如何解释这一块人形木炭的来历,外面有一阵脚步声音,满头白发的离弃道大步走入,虎目落在了徐嗣兴身上,微微一愣,道:
“风儿你出去就劈了些木炭回来?!”
王安风嘴角微微抽搐,抬手敲了敲眉心,右脚用不会影响到徐嗣兴体内气机散去的力道将这个江湖凶人踢得翻了个个,露出了双目紧闭,唇角抿起的面容,仍旧看得出一些原本的儒雅,只是没有了半点头发。
离弃道诧异道:“昆仑奴?!”
王安风嘴角一抽,看了一眼司寇听枫,摇了摇头,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
“不,是徐嗣兴。”
通晓江湖上各大高手身份的司寇听枫瞳孔骤然收缩。
宫玉带着东方熙明赶回了城中,回去的时候,客栈第一楼有许多的人正在吃早食,客栈内的厨子在外面摆出了一个木桌子,上面盛放了两口黑铁大锅,里面盛放着有平安二字的月饼,以及温热的米粥,香气袭人。
东方熙明自昨夜开始就被迟鹏飞抓走,一路上担惊受怕,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闻到香气,肚子忍不住发出一阵声音,面色发红。
宫玉脚步微微一停,淡淡道:
“恰好是早食的时候,先吃过饭不急。”
东方熙明眼眸微亮,跟着宫玉坐到了一张木桌旁边,早有伙计殷勤将桌子擦干净,用沸水烫过茶杯,上了两碗清茶,热络询问要用些什么早食,说今日有好粥,有好胡饼,月饼,也有清淡小菜,红油黄瓜。
东方熙明看了一眼宫玉,声音微弱,道:
“有,有肉吗……”
小二笑着点头,道:“有有有!半月前杀了一头瘸腿的耕牛,做成了熟牛肉卤牛肉,不过不巧,已经不剩多少,对了,今日后厨还新做了些炙猪腿,外酥里嫩,客官不妨试一试。”
东方熙明眸子微亮,顺着小二手指看向了旁边一桌子上,白瓷盘子上盛放着满满的烤肉,少说有三斤分量,外皮有些焦黑,有人用筷子戳下,表皮发出酥脆声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小二笑道:
“客官要多少?”
东方熙明面容一下苍白,下意识摆手道:
“不,不用了……”
“我不喜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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