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少侠可是我扶风藏书守?”
王安风身后传来朗声长笑,一名身着月白长衫,手持折扇的青年踱步而来,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一见可知身份不凡,行至王安风身前五步,朝他抱拳微微笑道:
“在下扶风宋修然,见过少侠。”
眼前的青年笑容温和,知书达理,王安风只得还了一礼,道:
“正是王某。”
宋修然微微一笑,抬手虚引,温和道:
“今日能够见到藏书守,是在下的福分,若不嫌弃,不如同行?”
王安风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前面的青年。
这句话里没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这个青年眼中自信的眼神,自信王安风并不会回绝他,自信自己此行定然能够得到些什么的眼神,如同棋手看着即将被吃下的大龙,令王安风心中不可遏制浮现出些许的反感。
这名青年并非是为了认识‘王安风’。
甚至于不是为了认识‘藏书守’。
他所需要认识的,不过是昨日闯破了百层扶字楼的勇武,是与这勇武并肩同行的荣光,以及利益。
他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只需要让其余人看到这一幕,稍加利用,便能够在家族相争当中,得到偌大的好处,无论这‘勇武’是属于谁,无论那个人是正是邪,喜欢什么,做过什么,对于他而言,都没有丝毫的不同。
哪怕是一个双手血腥之人,他也能够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上前来。
宋修然面容平和自信,看着王安风。
他昨夜已经搜集过了资料。
扶风藏书守,王安风,成名于两年之前,号称剑法冠绝扶风同辈。
为人赤诚,知书守礼,极为温和。
可以说是一位君子。
呵……君子……
他心中冷笑,多少浮现出些许的不屑,面上神色却越发温醇,甚至于因为王安风久久不答,还露出了三分恰到好处的疑惑,道:
“王少侠?”
王安风眸子平和,定定看着那温和有礼的青年,却不说话。
宋修然有些不适,面容上的温和微笑有些难以维持,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些许的不安,好像自己忘记了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这感觉无比强烈而且真实,宛如已经出鞘,架在了脖子上的兵刃。
王安风抬眸看他。
嘴角微微挑起,有一丝安静的浅笑,一双黑瞳却很冷。
如同禁卫手中沉重的兵刃。
“宋公子这样玩弄话术的人,王某确实很是嫌弃。”
“清吧。”
他这样开口。
如同他手中的长剑一样,笔直凌厉,直击要害。
不留有丝毫的情面。
宋修然面容上神色微微一僵,周围关心此事的人神色亦是有细微的变化,一瞬收敛,可心中实则是吃了一惊,将原本心中的打算收回。
一位位身穿华服之人,看着宋修然狼狈离开,面现嗤笑。
可各自心中也不无侥幸。
若是自家上前,结果怕也是一般无二。
只是不知为何,才刚刚过去了两年时间,那原本赤诚守礼的藏书守,为何会变得如此不留情面,言语锋利之处,几乎像是把刀子一样。
可转瞬却又想到,昨日这位藏书守连面对皇长孙和宇文则,也只不过是遥遥行了一礼,随即直接施展轻功离开。
如此疏狂,倒也正常。
心念至此,放下了原本疑惑,只是觉得棘手,觉得原本的打算可能需要些许的变化,可攀交之心却没有丝毫的减弱,未来暂且不说,而今扶风,王安风正是炙手可热之人。
宋修然被直接说破手段,狼狈而去。
可王安风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沉闷厌恶却越发滋长。
那种感觉并非是来自于宋修然一人而已,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散发出那种令他几乎本能厌恶的感觉,就仿佛他摔入了一片了无边际的汪洋当中,可这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四下不见星光,不见月色,不见大日。
唯独有那种沉闷压抑的黑暗和束缚感,如影随形。
就连原本极是喜欢的梅林花海,都似乎蒙上了一层暗沉的色泽,不复原本清淡妍丽。
王安风抬手松了松衣领,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朝着后院处行去。
先前他没有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这皇室别院,十里梅花林海恍如仙境,此时却只觉得不喜欢,不知道皇室为何要将这个别院修地这么大,路还转来转去,更让人觉得道路漫长。
偏生这里还是皇室之地,不能够用轻功纵跃疾驰,只能够缓步前行。
呼出口气,心境如湖,王安风将这种受到束缚的感觉压下,未曾在面容上表露出来,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任由心绪如同飞鸟,胡思乱想。
不知道薛姑娘会不会接收到我的消息。
还有百里他们。
如果说这个消息会传递遍整个大秦的话,那么,无论离伯现在人在哪里,也肯定能够听得到这个消息吧,不知道他老人家这段时间过得可好?
还有秦飞,听云,还有在第一次行走江湖时候,在雏凤宴上结识的皇甫和夏侯。
一想到这般多熟悉的人都会知道自己那堪称疯狂的事情,王安风的耳朵又有些开始发烧,将这杂念抛去,注意力集中到了这宴席本身之上,想到了皇长孙这件事情的意图,想到了这些人的态度之所以如此热忱的原因。
而暴露自身身份的,正是背后那柄未曾解下的长剑。
规则,真的那般重要吗?
王安风的心中,不知为何,升起来了以往从未有过的念头,他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师长们的命令,此时也不曾执着于这命令的对错,可心中的念头却又无比强烈。
赢先生让他时时背负长剑,是为了令他熟悉这柄木剑。
可,然后呢?
这柄剑已经和他共鸣,可以说天下间再无第二人如他这般熟悉这柄长剑,五指握合,无论何时,都不会丢失手中长剑的重心,剑锋所向,随心所欲,一身力道不会有丝毫的浪费。
可,然后呢?
为何还要继续?
是为了使自身意志凌厉?是为了明悟剑法至理?
还是为了使得自身精气神与剑同一?
可是,这些行为所作用的,都是武者的内心。
内心若是凌厉如剑,又何必拘泥于某种既定的规矩?
武者以其气为上。
禅宗更是以心印心,法外别传的法门,心境既有变化,周身之气自然随之变动,只是这变化是自内而外,极为细微,旁人一时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
尚且不等王安风继续思考下去,便已经又有数人围了上来。
面容上带着一般无二的和善笑容。
“王少侠……”
少林寺中。
懒散坐在竹椅上的文士微微挑眉,自书中抬眸。
鸿落羽此时正和那匹赤色瘦马在沙漠中撒欢儿,圆慈闭目打坐,陷入禅定之中,而吴长青则是窝在了炼药房琢磨一味新药,此时他虽抬眸,竟然无人接话,沉默了下,只得又落回目光,就当无事发生过,看向书中内容。
方才还能看得下去的书,现在根本就是狗屁不通,只觉得写这本书的人简直是天下间一等一的蠢货。
原本闭目打坐的圆慈睁开双眼,平和道:
“发生了什么事?”
文士微微一顿,似乎懒得抬眸,只是冷笑了一声,道:
“那个蠢小子,终于开窍了……”
“足足三年时间,才接触到那一步,呵,简直愚钝。”
摇了摇头,文士满是不屑地收回目光,看向这书中的内容。
微微颔首。
嗯,写这本书的人虽然蠢了些。
可若是无视那些蠢钝之处,也还是可以看看的。
接触到了那一步?
圆慈神色微有变化,当通过那佛珠察觉到王安风身上气息有了微弱变化的时候,方才明白,文士所说的是个甚么意思,眸中现出欣慰之色,道:
“三四年时间,触碰到那一步,已经很是不慢了。”
武者习武练功,必然先磨练筋骨,依仗利器,所求于外物,然后修为渐深,自外而内,反求诸己,至此方才能从寻常的武夫更进一步,接触到真正精深奥妙的武功道理,反之则终身困顿于原本境界,只能在先辈的阴影当中苟活一生,一身武功,没有半点是自己的东西。
这些东西,他们并非不懂,但是却又不能够直接告诉王安风。
佛门禅宗所言,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是山。
最初和最后,都是见山是山,可最后的境界,必须是要见过千山之后,磨破了不知道多少草鞋,摸出了不住多少的血泡,不知摔跌过多少次,受过多少次的伤,才能够看到,旁人所说,不过过眼云烟,在其心中留不下任何的痕迹。
这天下太多的道路,是必须要自己走过,才能够明白。
不能言传,只能自悟。
明白了,就是明白了。
青石之上,僧人双手合十,轻声颂唱,道:
“阿弥陀佛……”
…………………………………………
扶风郡·皇室别院当中。
王安风被人围起在一地,几乎挪不动步子。
这些人中,有颜色妍丽的少女,有颇为爽利的江湖汉子,亦有丰神俊朗的少侠公子。
把他团团围住,却尽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可偏生没有露出半分企图,王安风难以摆脱他们,方才他正有所领悟,此时被这些人拦住,方才那些微思绪,便如同日出时候的流萤,消散无踪,心中憋闷更甚。
可这些人并不知道此事,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将怒意发泄到他们的身上。
于是心中便是越发地沉闷。
“藏书守,请且留步。”
众人之外,大步行来了一人,将王安风周围的世家男女推开,王安风只觉得周围空气都变得畅快了许多,稍微深地吸了口气,便看到那人腰间同样跨着一柄长刀,身子魁伟不凡,显然有极为高深的武功在。
其神色冷淡,对于周围那些世家豪族之人的怒视根本看都不看一眼,看到王安风,随意抱拳行了一礼,淡淡道:
“藏书守,林先生想要你过去看看。”
周围众人神色有所变化。
今日既然是皇长孙设宴,他们自然早早做足了功课,知道谁人能够结交,谁人不能够冒犯,这位林先生,便是那绝不能够冒犯的三人之一,这一点,只要从眼前这名佩刀武者便能看出三分。
方才这名武者粗蛮行为而引发的低声抱怨瞬间消失不见。
这一处园林安静地可怕。
王安风抬眸,看着前面这佩刀武者,看到了后者右手握在了刀柄之上,看到那佩刀微微弹出一寸,刀身银亮,其上隐隐有醇厚内力流动,勾勒左右,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异象变化。
高品武者。
王安风眸子微眯。
那男子一手握着刀柄,神色淡漠,开口将刚刚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微顿,复又道:
“林先生最为重视礼节,尤其是守时。”
王安风和那男子定定对视了数息,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那种让他感觉到很沉闷的氛围越发浓重,这一口气呼出,肺腑之间竟似乎有烈焰焚烧一般,令他觉得很不舒服,垂在身侧的右手五指微微律动了一下,随即握合。
方才的领悟混杂在气息之中,在王安风身周一丈之内,似乎隐有剑鸣声音响起。
众人本能受激,脖颈处炸起汗毛,面色微白,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唯独那佩刀武者发现了异常,瞳孔瞬间收缩。
在他眼中,方才气机还有些沉闷的王安风此时几如离鞘之剑,凌厉异常,令他眉心都感觉到了些许刺痛,方才通过言语动作而营造出的凝重之气瞬间被破,一时几乎有后退的冲动,凭借自身意志,方才将之生生遏制住。
两人无声无息间已经交锋了一次,却未曾引动什么异象,只是周围寒梅微微晃动了下,甩落了几朵梅花,那佩刀武者眉头微挑,深深看了王安风一眼,神色略微郑重了些。
王安风敛目,道: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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