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宏才和阿流站在原地,直到那短促而激烈的交手结束,也未曾现出身份,甚至于未曾动弹一二。
王安风和费破岳走进了院落当中。
在他们身后,于建木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浑身湿透,步子有些虚浮地跟着走了进去,临进的时候,有些好奇,有些警惕地抬眸看了一眼因为心中震动而未曾遮掩行迹的邴宏才,方才加快了些脚步,跟了上去。
邴宏才还是没有动。
他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王安风两人交手的街道上。
可若是仔细去看,他的双目根本没有焦距,如同昏迷了的人一般。
邴宏才眼前,一黑一白两柄长枪正在疯狂地对攻,每一招,都已经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极限的水平,每一招,都可以在瞬间变化为雷霆一般的杀招,凌厉的流光,只需纯粹的招式,就能够引得周围的人失神。
他将自己放在了王安风的立场。
三息之后,脊背陡然升起了刺骨的寒意,邴宏才眼中的失神消失,踉跄退后一步,右手猛地抬起,捂住自己的心口,急促喘息不定,双眸中显出了惊怖之色。
阿流抬手搀住邴宏才,后者未曾开口解释什么,只是缓缓平复呼吸,片刻之后,挣开青年的手臂,双目闭阖,缓缓开口,道:
“刚刚,那个巨鲸帮中人,和费破岳,交手了三十四合,不分胜负,对吗?”
他不是在求证,甚至于不是在问阿流,他的问题几乎只是在问他自己,因为他自己知道,却又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很明白,阿流也很明白。
青年点了点头,补充道:
“是明面上的不分胜负。”
邴宏才想到方才在脑海中的‘交手’,笑一声,叹息道:
“足够。”
“足够啦……”
他抬起头来,远眺着这座熟悉的州城,现在快要到正午,正是一天里最为繁忙的时候,自此处看得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得到有些地方升起的炊烟,看得到相互追着跑过的孩童,这是大秦的天下,是大秦的城池,却同时也在江湖之中。
他的声音放得有些悠长,缓声道:
“先是帮主以一敌百,阵斩两名六品武者,后又有人和武道上宗师交手三十合不败。”
“巨鲸帮之势已成,没有人能阻挡得下了……”
阿流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了邴宏才旁边,暗中自脑海当中思考着方才巨鲸帮之人的面目,却始终没有办法对得上号,可在其身后跟着的那个正是巨鲸帮中颇为重要的一名帮众,其身处巨鲸帮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商榷的。
正心中疑惑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邴宏才轻笑一声,声音有些复杂地低语。
“扶风第一大帮吗……”
“神武。”
………………………………………………
那一天,王安风和费破岳说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
甚至于就连费破岳最受重视的两个后辈,费元贞和费元白,都没能进到屋子里面,同费家武馆的弟子,以及江湖中人一同,守在外面。
那些武者心中并没有丝毫的不满。
他们已经认可了那年轻人沉重而霸道的武功。
费元白盘坐在右侧最前,他的神色依旧还很是恍惚。
刚刚王安风和费破岳交手的画面,此时在他的眼前不断地回放,他终究是修行枪术许久的武者,虽然还没能有资格攀升到更高深的地步,但是基础打得却甚是扎实。
临战之时,决计无法反应,可此时勉强静下心来,一招一招细细品味,便越能够察觉到那交锋之下的凶险。
于是他的神色就越发恍惚。
而费元贞则是在左侧坐着,他并不喜欢武功,长得也比他的大哥更为儒雅俊朗三分,嘴角一直都挂着浅淡从容的微笑,这微笑在他准备跟在老人身后,踏入那屋子却被拦住的时候停住,随即就越发苍白。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费家的祖宅。
已经经历过上百年风吹雨打的墙壁有些地方已经生出了幽绿色的青苔,令这墙壁多少有些阴冷的感觉,此时他盘坐着去看,这墙就越发显得高耸,仿佛要正正压着脸庞砸下来一样。
费元白抿了抿唇,脸上苍白透明的微笑终于消失。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离开他而去了,而他无力阻拦。
他只能够看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之那是费元贞从未感受过的漫长时间,吱呀声中,颜色深沉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费破岳和王安风并肩从里面行出,似乎遮挡住了阳光,在费元贞瞳孔中投下了一层浓厚地难以化去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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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定州·钱家。
这里的主人,原本并不姓钱,后来改的,就像是这个字所代表的最原始的含义一样,钱家很有钱,非常有钱。
但在武者横行的天下,太有钱而没有对应的武功,其实和扔在大街上的银子也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钱家也很有武功。
没有人知道,这偌大的钱府,最开始只是因为半块发了馊的臭馒头,钱家这一代的家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保养得很好,只是双鬓多少也已经有了银色的发丝,也已经不是能够在青楼中肆意妄为的年纪。
他此时正坐在正堂下面,上面是个墨底鎏金的大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财生万物。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音,一个身着锦衣,腰悬白玉的男子疾步而来,面目上有些苍白,顾不得礼数,直接奔入了正堂当中,看到了正堂下的男子,抱拳行了一礼,道:
“家主!”
钱代抬眸看他,脸上挂着微笑,抬手端过一杯茶,不紧不慢道:
“何事如此惊慌?”
“莫不是那影剑有了什么异动?”
影剑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剑客,他背着三把剑,他的剑很快,快到别人最多只能够看到一个影子,就会倒下,他的脸色很苍白,苍白地仿佛就是一个单薄的影子。
钱代抬手饮茶,他心中并没有多少焦急。
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最最糟糕的莫过于是各方稳定,稳定代表着秩序,代表着强大的安定,代表着他必须要老老实实地挣钱。
这样不好。
老老实实挣钱太慢。
所以说如果影剑真的做出了什么事情,他心中非但没有什么焦急,反倒是会感觉到从心而出的愉快,这代表着是他入局的时候了,这种‘赌局’很危险,也很让他着迷,他也很有信心。
因为他从未曾输过。
来人脸上焦急的神色未曾有丝毫的变化,道:
“影剑死了。”
钱代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
他的双瞳微微瞪大。
脑海中无数的念头飞快地浮现,碰撞,然后诞生出了一个个念头,又重新隐遁,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话,这位年已经五十岁的钱家家主,罕见地在心中爆了一句粗口。
妈的!
有人掀桌子了……
钱代的眼底深处神色闪烁不定,可表面上还依旧算是从容,这种局面在他不算短的江湖阅历当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江湖中行走,也终究会遇到几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钱代微阖双目,呼出口气,道:
“看起来,只能够选择中策了。”
堂下青年明白钱代的意思,上中下三策,中策就是放弃大部分的利益,只求细水长流的选择,而在这个时候,就代表着去投靠另一个人,去投靠费家武馆。
可青年又有些不明白。
家主亦是天纵英才,江湖上称得高手的六品武者,钱家财力又大,养了许多的江湖门客,为何要去求那么一个半截子入了土的老头子?
钱代看着眼前的青年,心中重新恢复了从容。
年轻人啊……
钱家家主微微眯了眯眼睛,想到偶尔得见,那位老者的锋芒,心中哂笑,活得时间比较长,总会在江湖上看到些惊鸿一瞥的耀目风光,知道些年轻人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说,隐遁于凡尘俗世的宗师。
急促的脚步声音再度响起。
另一名青年急促奔入,他是钱代的儿子,一直由后者亲手调教长大,心计城府,在钱家年轻一代算是最强,可现在他的脚步竟然比刚刚的青年更为慌乱。
钱代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升起来了些许不满,尚未开口,便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步跨入,满脸惊慌,口中叫道:
“父亲……”
“刚刚有一名武者,和费破岳交手三十合未败!”
“然后,然后费家已经退出这件事情……麾下的江湖武者开始离开西定州城……”
钱代脸上神色骤变,双眸瞪大。
他的脑袋仿佛被人给重重砸了一锤子,砸得他眼前乱冒金星,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数息之后,方才缓缓恢复了知觉,可脑海当中,却只剩下了一句话。
和费破岳交手。
三十合未败!
钱代咬了咬牙,脸上再也维持不住从容的神色,脑海当中,一个个消息不断地浮浮沉沉。
影剑被杀,费家撤离,钱家就变成了最后的出头鸟。
这已经不是掀桌子的程度了。
这他妈根本就是打算兜老底了!
右手重重拍在桌上。
恰在此时,突然又有脚步声响起,沉静异常,只在众人耳边响起,钱代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站起身来,转瞬之间,那脚步声音再度响起,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极为强横而霸道的气息。
虽其强悍,却又从容不迫。
如同虎兽的吐息。
如同有刀剑在耳畔交击,那种令人心脏不受控制的气息弥漫,堂下的两名青年面色已经煞白,几乎站不住脚。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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