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时故站在床前,久久伫立。
今天,是离开蜘蛛客栈的第四天。
也是景安承诺给时故配药的第三天。
时故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睡觉了。
病情的恶化像是一把高悬的尖刀,垂在时故的头顶之上,时故害怕一闭上眼,耳边就会想起那些噩梦般的声音,更怕再睁开眼,自己又会变成一个疯子。
疯狂,暴躁,没有理智。
可是……他难道还能一辈子不闭眼不成?
夜色很深,时故很累。
他在睡与不睡间犹豫不决。
最终,他吞下了两片药片,在忐忑之间入眠。
然而,事情总是与愿望背驰。
时故还是做梦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这个梦境竟然意外地温和。
梦里,他还是那个令人恐慌的怪物,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怪物不止他一个。
大概人都是这样,总会不由自主地寻找自己的同类,纵使孤僻如时故,依旧不能免俗。
不知不觉间,时故的目光汇聚在了这个怪物的身上。
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或许是因为同为怪物,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或许,是想要看看,这人的结局会有什么不同。
谁知道呢。
和时故一样,怪物从幼时起,就遭受着世人质疑的眼光。
甚至,他比时故还要糟糕。
时故至少还有利用价值,旁人厌恶他,却也不得不护着他,不让他出事。
这个怪物则是不然,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盼着他死。
他撑不住的。
看着他一次次受挫,时故冷漠地想着。
他会被现实磨平棱角,然后放弃希望,放弃抵抗。
他会被朋友抛弃。
他会被亲人嫌恶。
他会……疯。
他撑不住的。
深重的灰包裹了梦中的时故。
他近乎偏执地看着另一个怪物。
可是,一天过去了,怪物没有疯。
两天过去了,怪物没有疯。
十天,半年,十几年。
怪物没有疯。
时故终于变了脸色。
为什么……
他有些迷茫,想不通为什么是这样。
这时,怪物转过头,第一次,给了时故一个正眼。
那是双狭长的眼睛,睫毛浓密,眼窝深邃,眼梢处却微微挑起,这让他看上去充满了攻击性,很好看,却又让人不敢多看。
而此刻,这双眼睛直直看着时故,眼中情绪一闪而过。
从前的时故看不懂这样的眼神,而此时此刻,他却忽然领悟了。
那是审视、嘲弄、瞧不起。
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怜悯。
时故猛然惊醒。
……
不知是不是有了袁恒同行的缘故,接下来的一路都颇为顺利。
很快,众人就进入了青和宗的管辖范围。
到了这里以后,城镇显而易见地变得热闹起来,路上来来往往的,也多了不少的修仙之人。
清原是个擅于交际的,自进入客栈就一直在同别派修士各种攀谈,这种攀谈有没有意义暂且不说,几个时辰下来,倒也让他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于是乎待到了用膳之际,众人开始就这些消息进行交流整理。
消息很多很碎,真正有用的算不上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原来最近遇到妖族的,不止是时故他们。
事实上,妖族的突然出现,是从两个月前就开始的。
这些妖族出现时机位置毫无规律,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只是游戏人间,有的则是烧杀抢掠,因此一开始,人族并没有发现问题。
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妖族不同于魔族那般,一道法则或者禁制就能使得他们无法进入九晟墟——妖族是由凶兽化形而来,哪怕有法则挡住外界妖族入侵,也防不住本土的一些凶兽自然化形。
直到半个多月前,除秽司月底核算,才发现,最近出现的妖族,数量竟是比往常翻了十倍。
消息一出,立即引发了修士们的高度戒备。
“难怪啊,我就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难得出门一趟,就撞上了元婴期的大妖。”岑羽满脸唏嘘。
“可不是呢,不瞒你们说,我当时还以为自己铁定是活不成了,没想到,峰回路转,遇到了袁前辈!”
一个弟子应和道,说完以后,他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往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
“你们说,妖族是想干嘛?又想开战了?”
“不可能吧?”有人不屑地笑了笑。
“二十多年前的人魔大战忘了?最强的北方魔帝都死在了咱们天尊手上,另外三方魔帝更是身受重伤,到现在都没恢复,魔族尚且如此,区区妖族,谁给他们的胆子,敢同我们人族作战?”
这人语气骄傲,一边说着,一边还左右摇晃着自己那比旁人小上一圈、一看就不是特别聪明的脑袋,那得意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天尊本人。
然而话音刚落,旁边的弟子却立刻踩了他一脚,疯狂给他使眼色。
小头弟子一愣,瞬间反应过来,欲盖弥彰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郁詹。
郁詹似笑非笑地回看了他一眼。
一眼下去,小头弟子直接飙出了一头的冷汗。
旁边的弟子无故中招,也被郁詹那极具攻击性的眼神看了一眼,心下惴惴,忍不住骂了一句:“让你嘴贱。”
“怎么了?”一旁,时故注意到了郁詹的目光,一边给郁詹夹着菜,一边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郁詹语气淡淡,饶有兴趣地看着时故为自己忙前忙后。
他其实不是没被人伺候过,但是被时故伺候,就是让他莫名地舒坦,以至于方才那位嘴贱的弟子,他都懒得搭理。
这事吧,还得从昨日说起。
昨天一早,郁詹一如既往地在床上打坐。
时故的脚步很轻,这个郁詹一直都知道,甚至注意力若是不够集中,连郁詹有时候都注意不到他的靠近。
这其实是防备心过重的表现之一,这一点,或许连时故自己都没有发现。
幸运的是,打坐之时,修士的五感会呈倍数地增加。
于是,他听到了门口的脚步。
彼时天色尚早,半明半暗,郁詹本以为是路过的修士,并未在意,却不曾想,一刻钟后,那人还在外面。
带着些许的疑惑,郁詹打开了门。
大城池的客栈不同于之前的小镇,廊道很宽,这便显得门口蹲着的、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的时故格外娇小起来。
郁詹愣了愣。
“你怎么过来了?”
闻言,时故略有些迷茫的抬起头。
昏暗天光下,时故脸上带着被发现的无措与意外,脸色苍白,雪白的中衣勾勒出的身形比之往日还要消瘦,此刻正蜷着腿,缩成小小的一团。
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小兽。
郁詹眉头微皱。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时故,他莫名有些心头凝涩。
空气过分的安静,时故直勾勾盯着郁詹,苍白的面色让他看上去格外脆弱,仿佛在确认些什么。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郁詹的衣袖。
时故的眼睛是很少有情绪的,就算有,也是一眼就能读懂,但此时此刻,郁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他的目光。
只是莫名的,他觉得时故抓住他衣袖的手,像是抓住了希望。
又或者说是……信仰。
这个想法刚一出来,郁詹就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信仰?
怎么可能。
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目光,至少这一刻,他都是真真切切地被怔住了。
“怎么了?”
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郁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还能这么温和。
时故不答。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郁詹一般,直直地看着他,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做噩梦了。”
许久,时故轻声开口。
而抓住郁詹衣袖的手,越发收拢。
就是那天早上开始,时故对郁詹的态度就产生了莫名的变化。
帮他拿东西,帮他推门,帮他拉椅子,帮他布菜。
别说,这感觉还不赖。
时故本也是随口一问,听到郁詹说没什么,他也就没再追究,低头继续忙碌。
然而看着时故,不知怎地,郁詹就想要说些什么。
他这么想了,于是便也那么做了。
“北方魔帝,是我爹。”
郁詹声音淡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
时故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
没记错的话,九晟天尊是郁詹的外公。
而九晟天尊,杀了北方魔帝。
也就是说……
时故呼吸一滞。
大概是他震惊而又无措的表情太过生动,完全不同于往日呆呆笨笨的模样,郁詹扬了扬下巴,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掐了一把。
“吃饭吧。”
说完,郁詹率先转过了头,捏过时故的脸蛋的手无意识地敲击起桌面。
手感意外的不错。
一顿饭,时故吃得心不在焉。
郁詹将他的心不在焉尽收眼底,微垂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得到好转,而餐桌上,众人已经聊起了新的话题。
时故原本是没太在意的,但听着听着,就逐渐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讲的居然是景安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有些老套,就是一个小孩救了另一个小孩,并将他带回了家。
救人的小孩名叫景秀,那时候他还没有练那套邪门的功法,性格不算太歪,还知道帮助他人。
被救的小孩则是景安,在被救之际一眼万年,从此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在当时毛都没长齐的小孩。
当然,光就长相而言,估摸着现在毛也没齐。
众所周知,妖族是由凶兽化形而成,与生俱来的领地意识注定了妖族的生活不会太过太平,而这,也为后来的故事奠定了根基。
十几年后,蜘蛛族遭受了一次入侵。
身为族长,景秀的父母首当其冲,惨遭杀害,举族上下更是死了个七七八八,好不凄惨。
景秀从此性情大变,沉默寡言。
有道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突然的某一天,景秀获得了一门诡异的功法。
至此,景秀便成了变态中的变态。
为了修炼,他手段残忍,性情扭曲,跟人沾边的事情没做过几件,恶名倒是传播了千里远。
渐渐地,景秀身边的人都走了个干净,景安是唯一一个不离不弃的。
“只可惜啊,再不离不弃,危难之际依旧一脚踹了出去。”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唏嘘不已。
有人不禁摇了摇头,道:“要我说啊,那是景安自己眼瞎,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干嘛就非得栽到那景秀一人身上。”
“可不呢,是锦绣楼的姑娘不美,还是南阑院的少年不香?”
隔壁桌的也是一帮修士,约莫是一直都在偷听,闻言立马掺和进来,笑容荡漾。
这话一说,沧云宗众弟子也乐了,调侃道:“哎哎哎,说啥呢,别带坏别人啊!”
“怎么的?带坏了你这朵纯洁的小菊花?”
话音落下,客栈哄堂大笑。
一时间,整个大堂都被笑声包裹环绕。
一直蒙头吃饭的时故慢半拍地抬起了头,看着笑容满面的众人,心想,他们好像很开心。
尽管时故并不明白这番对话有哪里值得开心。
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时故默默看着众人的笑颜。
他看到有人笑捧了腹,也看到有人笑弯了腰,笑容编织成了一副画卷,将所有人笼罩在里面,唯有时故,坐在了画卷之外。
他是与画风格格不入的看客。
可是,偶尔的某个时候,即使是看客,也会对画卷产生些许的艳羡。
不过,此时此刻,时故显然羡慕的不是时候。
“你也想去?”一直默不出声的郁詹忽然开口。
“啊?”时故疑惑地抬起头。
郁詹面无表情地同时故对视。
片刻后,郁詹动了动,姿容随意地单手斜靠在窗台之上,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很有气场,也让时故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紧张。
老实说,光从表面上看,时故并不能从郁詹现在的表情上看出多少情绪出来,可从直觉上来讲,时故却的的确确,感觉到了一丝不太好的气息。
时故并不能理解郁詹这番莫名其妙的情绪由来,于是他十分严谨地多问了一句:“去哪里?”
郁詹脸色又黑了一分。
微微眯眼,郁詹看向时故的眼神带上了审视。
有时候,他真的很怀疑,这只小白羊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不懂。
若是装的,为什么能够装的如此自如,而若是真的,又为什么……总是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候,做些不合时宜的动作。
轻浮。
郁詹在心中冷漠评价。
“锦绣阁,南阑院。”
他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众人聊天中出现过的两个地名。
时故想起来了。
他开始沉思。
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他一定要好好回答。
于是他谨慎地思考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问道:“我们可以……一起去?”
郁詹:“……”
郁詹的表情逐渐惊异。
许久许久以后,他从牙缝里憋出来了两个气音。
“不了。”
时故茫然。
他回答错了么?
一顿饭吃完以后,众人再次踏上了前进的道路。
这是最后一段路程,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日的时间,他们就能到达青和宗山脚之下。
而在最后这一段路程之中,整整一路,郁詹一个字都没有再跟时故说。
然而,虽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时故的身上。
眉头微皱,眼神古怪。
时故并不能看懂这样的眼神,不过若是郁詹的随从范宏胤在此,想必会吐槽一句:跟看淫丨魔似的。
赶路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到达青和宗的时间是在酉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尽管当初袁长老的原话是将那五个青和宗弟子往他们山门一扔就是,但清原等人显然是没有这个胆量的,经过一番商议过后,众人决定还是先找个客栈落脚,然后找人给青和宗通报一声,明日一早再去山门拜访。
袁恒听说以后,终于屈尊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说起来,袁恒这个人也是奇怪,你说他坏吧,他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救了一甘人等,你说他好吧,这个人异常的不好伺候。
吃饭要吃最好的,喝酒要喝最贵的,赶路要坐马车,住店要住上房,有事没事的,还喜欢冲着那些个沧云宗弟子指手画脚。
不仅如此,此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一个时辰都是醉醺醺的,甚至连饭菜都懒得出来吃,基本都是清原往马车或者房间里送。
同行以来,时故看到他现身甚至不超过三次。
看到他出来,众人心中先是一紧。
原本袁恒跟他们同行,就只是因为要将景安送到最近的除秽司,顺道罢了。
而现下,青和宗已然到达,分道扬镳便是早晚的事。
私心而言,沧云宗众弟子是不愿他走的。
虽然说青和宗会撕破脸皮,对他们几个普通弟子下手的可能性并不算太大,可涉及生死,谁都希望能够多一层的保障,如果能有袁恒这么个前辈大能坐镇,无疑是会将他们的危险指数降到最低。
一众紧张的注视之下,袁恒漫不经心地仰头灌了口酒,才摆摆手道:“赶紧的,来个人,把那姓景的给我安顿进去。”
说罢,他迈着醉醺醺的步伐,径直去了客栈的上房。
还同他们一起住客栈?
这就是不会走的意思了?
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了愉快地欢呼。
大概是太过高兴,一个弟子忽然扬起了手,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同其余人挨个击掌庆祝。
这个动作时故见过很多次,是男弟子们表达喜悦时常用的方式。
但像现在这样,挨个同人击掌的,时故还是头一回遇见。
不知怎的,在弟子即将击到他这里的时候,时故居然有些紧张。
三个,
两个,
一个。
快到他了。
时故心想。
然而下一刻,弟子转了个弯,将抬起的手拍向了时故旁边的人。
时故呆了呆。
而后,他默默收回了目光。
其实,并不意外。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感觉有点闷闷的。
他抬眼看了看天边缓缓落下的夕阳。
或许是因为,天要黑了吧。
微仰起头,时故漫不经心地想。
庆祝完,弟子们勾肩搭背地进了客栈。
同样被忽略没有击掌的郁詹则是站起身,往城内的方向走了。
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客栈外,就只剩下了时故一人的背影。
他顿了顿,并没有进入客栈,而是慢吞吞地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在客栈外面,发呆。
呆着呆着,一阵隐约的喧闹声自远方传来,像是在庆祝什么似的。
时故顿了顿,凝神细听。
好像……是从市坊那边传来的。
时故有些疑惑。
同往常不同,他们此处住的这个客栈十分偏僻,距离市坊也是十分遥远,什么事情如此热闹,居然连这么远的地方都能传到?
正想着,一个人影忽然从身后靠近,打断了时故所有的思绪。
时故的感知其实是很敏锐的,这是多年防备磨炼出来的下意识的反应,可对于这个人的靠近,他竟然没有一点察觉。
时故悚然一惊。
下一刻,一个长长的、圆圆的东西被塞进了嘴里。
有点酸,还有点甜。
时故愣在了原地。
下意识垂下了头,他发现,那是一根糖葫芦。
而糖葫芦的对面,郁詹一身黑色劲装,身量修长,由上而下俯视着时故。
夕阳在他身后缓缓落下,漏出殷红而似火的霞光,从时故的角度上看,这一刻的郁詹俊美到了极点。
当然,如果可以忽略他此刻那又倨傲又别扭的表情的话,想必能更完美一点。
“手抬起来。”微扬着下巴,郁詹一脸的高贵冷艳。
时故愣愣地伸出了手。
下一刻,郁詹抬起胳膊,对着他的掌心,缓缓的,轻轻的,击了个掌。
暮色很美。
而站在暮色之下的二人,好看得不似人间画卷。
“出息。”郁詹不客气地数落道,“不就是击个掌,做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时故动了动喉结。
他似乎是想说话,可惜,嘴里的糖葫芦堵住了他,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觉得,此时此刻,似乎也不用多说。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收回手,郁詹十分自然地把时故挤到一侧,坐到了他的旁边。
时故嚼着糖葫芦,声音有点模糊:“什么日子?”
“五月初五,端午。”
郁詹向后仰了仰,侧头凝视着时故。
时故愣了好一会。
端午……
他努力回忆着。
好像,是一个节日。
“我没有过过端午。”他低声道。
清风拂面,吹动了时故额前的碎发。
不知是不是有了糖葫芦的缘故,今天的时故,明显比往常情绪外露。
郁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时故的身上离开,因此也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些许失落。
郁詹沉默了。
“我也没有过过。”
许久以后,他收回了目光,以和时故相同的角度,仰头看着天空。
夕阳在他二人眼中映下相同的光芒。
郁詹毫无预兆地站起了身。
“走吧。”
他声音没有任何的情绪,像是在陈诉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时故仰头,迷惑。
“去哪?”
郁詹笑了笑。
随后,他慢慢俯下身,一点一点靠近时故的耳侧,温热的呼吸随着距离的缩短逐渐清晰,润润的,也痒痒的。
时故身体微僵。
而在时故看不到的地方,郁詹嘴角浮起了一丝得逞的笑意,动作轻缓,气沉丹田——
“去玩!!!!!”
时故:“!!!”
无人问津的客栈门前,郁詹张扬肆意的笑声经久不绝。
……
“来瞧一瞧,看一看了,鹅鸭鸡兔牛羊鱼,新鲜出炉,童叟无欺,客官,要不要尝一尝咱家新出的蒜味鸡。”
五月的天气已然十分炎热,但却依旧阻挡不了节日的诱惑,大街上,浪潮般的人流此起彼伏,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二位公子,蒜味鸡尝一尝吗?皮酥肉嫩,油而不腻,润滑爽口,芳香四溢……”
一片喧闹声中,高声叫卖的小贩随手拦住了两个人影,滔滔不绝地宣传着自家新品。
尽管周遭人山人海,此处商铺依旧是无人问津,想必是味道不行,好在小贩十分上进,逢人便努力地拉着生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二人一眼,一眼下去,险些连事先准备好的台词都忘了个干净。
被拦住的二人是两个外貌出众的公子,一高一矮,一黑一白,高的那个剑眉星目,器宇轩昂,矮的那个也是芝兰玉树,容貌俊秀。
打眼一看,小贩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仙人。
“怎么了?接着吹啊。”
约莫是没等到后续,高个的公子忽然开口,似笑非笑地俯视着矮了他一头的小贩。
其实他这话不过是一句善意的调侃,奈何这人长得虽然俊美,气质却有些凌厉,小贩让他那极具攻击性的眼眸一瞅,愣是没敢开口。
好在,一旁的白衣小公子及时拯救了水深火热之间的小贩。
“郁詹郁詹,那个是什么?”
小公子惊奇地指着不远处的地摊。
闻言,方才还在同小贩说话的人立刻转过了头,解释道:“那是天灯,许愿用的。”
“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公子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到了另外一处,“那那边那个呢?”
他眼睛很大,看人时总是一眨一眨,于是小贩看到黑衣服的那位眼神微沉。
“荔枝膏,那个不好,不新鲜。”
“那那边摆着的……”
“那个是……”
白衣的小公子仿佛一个没出过的懵懂少年,见了什么都万分好奇,名叫郁詹的黑衣男子则一直耐心地回答着他的疑问,时不时地还会给他做个详细的解析。
小公子听得认真,偶尔的一个回眸,眼中还会带着“你怎么什么都懂”的惊异。
而每当接收到这样的眼神,黑衣男子就会不动声色地正正衣冠,眼中闪过一丝矜持的得意。
二人就这样兀自聊了好一会。
好不容易解决完了白衣小公子的问题,黑衣男子忽然回过头,不善地看向小贩。
“你盯着他做什么?”
小贩一惊,愣是让他一个眼神吓到两股战战,站立不稳,连忙道:“没、没什么。”
黑衣男子眯了眯眼。
这人的眼睛也不知道怎么长的,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就已经吓人得紧,此刻一眯起来,小贩甚至感到了阵阵杀意。
小贩更慌了,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好在,白衣服的公子再一次拯救了他。
“那家店好漂亮,我们去看看吧。”温和而又清澈的声音,落在此刻小贩的耳里,简直是天籁之音。
果不其然,男子立刻被引走了注意力,凝神看着那人所说的方向,语气有些嫌弃,眼神却温和得紧:“成衣店,有啥好看的?”
“不好看吗?”
白衣公子有些疑惑:“可是我看到他们家里面摆了好几件漂亮的上衣,还绣了好多花……”
“上衣,哪来的上衣?你看的是哪里?”黑衣男子狐疑,带着白衣公子试探性地向前走去。
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见状,小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赶紧拿抹布擦了擦额头布满了的汗珠。
那个黑衣服的眼神,也太恐怖了。
正后怕着,远远的,男子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有些恼羞成怒:“好看个屁!那是肚兜,不是上衣!”
“哦。”
顿了顿,小贩听到白衣公子声音疑惑:“肚兜是什么东西?”
郁詹:“……”
小贩:“……”
花费了足足半炷香时间,郁詹才终于劝服了时故,不去逛那劳什子的成衣店。
这个坊市很大,二人逛了足足一个时辰,居然还只逛了一半。
时故有些累了,提议找个地方吃饭,对此,郁詹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
毕竟再逛下去,他早晚要被时故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逼疯。
果然不该一时心软,陪他来逛夜市。
幼稚。
郁詹冷漠地想。
只是,如果他的眼神不那么愉悦的话,这个想法想必会更有吸引力。
随便找了家饭馆就座,郁詹大手一挥,正要让店小二将所有的菜品都来上一份,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主子?你怎么在这?”范宏胤的声音充满惊喜。
一直闷头吃着方小吃的时故抬起了头。
“哟!时长老,你也在啊!”范宏胤眼睛一亮,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时故身旁。
郁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臭。
范宏胤完全没注意到郁詹的脸色,同时故聊得不亦乐乎。
这人大概是平日里逢场作戏过多,和时故说起话来也是惺惺作态,尽说一些没有营养的场面话,例如多日不见风采依旧、身体如何、修炼如何、任务进展如何等等等等。
这要是旁人,随口糊弄两句也就过去了,偏偏时故是个实心眼的,十分认真地回答着范宏胤的问题。
郁詹等了等,又等了等,等了半天,这两人居然还没有聊完。
终于,他等不了了,手中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明显的声响。
二人齐刷刷扭头看他。
郁詹的声音不紧不慢,淡淡道:“我还没问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闻言,范宏胤立刻眼神一正。
不过他面上却没显现出什么,只是眼神有意无意地往时故那里瞅。
时故默默起身离去。
“刚刚那家店买的臭豆腐忘拿了,我去拿回来。”
郁詹沉默。
他垂在桌下的手动作轻微地抬了抬,似乎是在犹豫些什么,但最后,他又默默垂了下去。
“去吧,早去早回。”
时故走了。
而他刚一离去,范宏胤立刻换上了一副贱嗖嗖的表情,凑到了郁詹面前,紧闭的折扇不客气地敲了敲郁詹的肩膀,道:“说说吧?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了?嗯?你不是厌恶他?不承认他是你师父吗?”
“少扯淡,我什么时候厌恶他了?”
郁詹一把拍开了范宏胤的扇子,恶声道:“还有,我现在也不承认他是我师父。”
“得,嘚瑟吧你!”翻了个白眼,范宏胤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桌子,沉痛道,“郁詹啊,做人不能太傲娇。”
想了想,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轻飘飘地一句劝告不够,于是加重了分量:“你这样,早晚会被揍。”
郁詹不屑一笑。
谁能揍得了他?时故那只小白羊吗?
笑话。
“少废话,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沧云宗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懒得再同范宏胤掰扯,郁詹冷漠地将话题引回了正事。
范宏胤笑容顿收,语气也终于正常了些许:“处理完了,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说完,他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眼神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吊儿郎当,而是一片冰冷:“人族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久得已经不知道,何为谨慎了。”
郁詹没有说话。
“哦,抱歉,忘了你也算半个人族。”没什么诚意地耸了耸肩,范宏胤很快又恢复如初。
“不仅是我,你也是。”郁詹面上没什么表情,慢悠悠给自己斟了杯茶,“而且我是半个,你现在,是一整个。”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来做什么。”
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郁詹的五官神情,他在迷雾中抬了下眼:“怎么?擅自行动?”
范宏胤连忙举手求饶:“哪能呢,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郁詹不置可否地哼了哼。
“其实,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压低了声音,范宏胤抬手示意郁詹设一个隔音阵:“有个事,需要你出马。”
……
时故在外面晃悠了好一会。
之前同郁詹闲逛之时,对方给了他不少银两,他便拿着这些银两,又买了好几样零嘴,边吃边逛。
逛到差不多时,他琢磨着范宏胤应该同郁詹说完事了,慢悠悠绕了回去。
回去的时候,郁詹正在同范宏胤闲聊。
时故离得远,只依稀听到了几句,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他看我,还说……不排斥我。”低沉而带有磁性的声音,十分具有辨识性,是郁詹。
尽管偷听是不太好的行为,但时故还是可耻地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旁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听起来像是在做什么分析。
“……没有,不过……他做噩梦,还来找我。”
“嘶——”
时故听到了一阵吸气声。
片刻后,范宏胤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想的?”
一阵沉默。
这是在说什么?
时故不太懂。
停了好一会,二人也没有再开过口。
想了想,他推门走进了饭馆。
二人看到他以后立刻停止了话题,时故有些莫名,不过他向来不喜欢为难自己,想不通就不想,他觉得此时此刻,还是吃饭对他更有吸引力。
值得一提的是,郁詹看向他的眼神似乎带着一种难言的复杂。
奇奇怪怪的。
酒足饭饱,范宏胤看着高高摞起的空盘,对时故的饭量表示了一番由衷的赞叹。
时故表示有一点受宠若惊。
“一会我和范宏胤要去见一个朋友。”
吃着吃着,郁詹忽然开口,道:“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时故想了想,点点头。
郁詹是有秘密的人。
有秘密的人,总要做一些有秘密的事。
他非常理解。
很快,告别了郁詹,时故独自一人走在回客栈的道路之上。
此时天色已黑,弯弯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天上,洒下淡淡的光芒。
客栈位置很偏,越走,路上的行人也就越少。
走到最后,已然是人迹罕至。
不过时故并不怕没人,虽然喧嚣的夜市让他欢喜,可相比之下,无人的黑暗,会更让他感到安全和舒适。
这样想着,客栈的距离逐渐拉近。
忽然,时故脚步一顿。
夜风拂面,不远处,窗明几净的客栈修建的简朴而不失大气,安静矗立在寂静无人的道路之间,淡淡的烛光自其内映出,门旁,几棵柳树悠然飘洒着柳絮。
一切看上去都无比正常。
只除了紧紧贴在二楼窗沿之上,那张沾满鲜血,死不瞑目的脸庞。
“轰隆”一声,客栈大门被砸得稀碎,一个人影倒飞出来,重重跌落在地。
凝神一看,是清原。
清原的一身青衣已然破破烂烂,被鲜血染成了殷红一片。
看见时故,他先是一惊,下意识破口吼道:“你回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就有人从破碎的大门冲了出来,劈刀砍向了愣在原地的时故。
那人速度极快,澎湃的灵力自他手中长刀喷涌而出,标志着此人是个金丹期以上的高手。
时故一动不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见状,清原又急又气,暗骂一声后立刻抬剑,挡在了时故面前。
而此刻,出刀之人也终于露出了全貌。
那是个全身被夜行衣包裹着的蒙面人,周身上下都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冰冷带着杀意。
蒙面人无论是修为还是招式都比清原高上太多,几招下去,清原毫无招架之力。
“快走!”危机之际,清原冲着时故大吼。
“回沧云宗,找师父!”
刚刚说完,蒙面人一招重击,将清原劈退数米,他仰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雾染红了他身前的空气,弥漫出一股强烈的血腥之气。
一旁,似乎早已吓傻的时故动了动手指。
我要死了吗。
看着面前刺来的长刀,清原心下一片凄凉。
他怎么也没想到,临死前的自己,居然是挡在一个废物身前。
也不知道这个废物能不能逃回沧云,传递消息。
清原幽幽地想。
旋即,他又想到了时故往常的性情。
略有些凄凉地扯了扯嘴角,清原觉得,自己大概是要白死了。
这般想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死亡迟迟没有到来。
怎么——
清原不解,紧闭的眼缓缓睁开。
而后,他看见了一只修长瘦弱的手,挡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双很白很细的手,秀气,纤弱,在月光下晶莹润泽。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只手似乎都不应该和杀戮沾边。
然而,此时此刻,就是这样的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夹住了眼前重若千钧的长刀。
而后,这只手轻轻、轻轻地在刀刃上弹了弹。
“锃——!”
一声清亮的脆响。
强劲的灵力自刀尖蔓延,一路向上,在蒙面人与清原惊恐的注视之中,长刀、持刀的手臂、连带着握刀之人,一点一点,节节寸断。
最后,清原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团血雾。
清原张了张嘴。
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恐惧笼罩了他,他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大睁的双眼,显示着他此刻的震惊。
脖颈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僵硬,这使得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抬起头,顺着那极美的手,看向了手指的主人。
时故神情淡漠,眼中是古井无波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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