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话语,还在继续。
洛真的心脏,也越来越疼。
“小宁的右耳,倒是听得见声,只不过,好像也出了些问题。”
“有时候吃饭的客人多,店里的声音大了,总能看到她右耳发痛。”
“我也想把她调去后厨,但她这个情况,实在是不好办啊。”
“哎……”
又是一声叹息传来。
洛真的脑袋,一瞬空白。
她的身体像被冰雪覆盖,一阵又一阵的渗人凉意钻进皮肉、沿着血液、直朝四肢涌去,两只垂在身侧的手臂,不知不觉,就在那凛冽彻骨的寒气中颤栗不停。
没由来的,她想起了第一次来香茶轩找宁柔的场景。
那时她也曾问过老板娘,宁柔有没有结婚。
老板娘给出的回答,是没有,并且还表示,以宁柔的条件,不好再找对象。
宁柔的条件?什么条件?
洛真一直以为所谓的‘条件不好’,是指宁柔不识字、没有学历、还结过一次婚。
直至此时她才反应过来,那句话其实是在暗示——
宁柔左耳失聪、右耳也生了病,在大部分人眼里,这无疑等同于残疾。
一个残疾的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得了心脏病的、连四岁都不到的女儿,哪有人会考虑跟这样的人结婚呢?
好似美梦中被吓醒,洛真手心全是冷汗。
她不敢相信。
她怎么能相信?
和宁柔重逢之后,宁柔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耳朵的事。
她的心,又酸又疼,两片薄唇无意识地翕动,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皮骨撕裂般的剧烈痛意。
即便是十七岁的那个秋夜,她一个人倒在楼梯间的血泊里,她也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
绝望到,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泪水,而她自己,却毫无知觉。
宁柔这五年,到底吃了多少苦?
想到家里的止痛药、想到那些月下无人回应的呼唤,她的胸口,就沉重得难以喘气。
又疼、又难受。
明明是白天,屋里的光线却格外的暗。
洛真面色惨白,被唇上的红一衬,更是一点血色都看不出来。
她的喉咙里,藏了很多想问的话,可几分钟过去,仍静静地杵在原地,那双紧抿的薄唇,连松都没有松开。
四周被昏暗笼罩,老板娘并没有发现洛真的眼睛红了,也不知道自己刚刚那几句话,对洛真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也常劝小宁去医院看医生,但她总找借口推辞。”
“你是她的朋友,又对她那么好,我想,如果你去跟她说,她会听的。”
宁柔这五年来的就医记录,洛真全部都看过,里面没有一条和耳朵有关。
这足以说明,宁柔从来没有去医院治过耳朵。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眼睛,红得更加厉害。
那些曾让她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在悄无声息中,就崩碎为一盘无用的散沙。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忽视内心的酸楚,松唇出声的一刻,喉咙里压抑许久的痛苦,如同卸闸的洪水一般,带着巨大的悲伤,砰的一下,全部从心口冲了出来。
连声音,都满是心哀的颤意。
“她有没有说,耳朵是怎么病的?”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花光了洛真所有的力气。
她不想问,却不得不问。
宁柔性子单纯,向来不会骗人,来茶餐厅面试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情况都说明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老板娘才会这么心疼她、照顾她。
谈到她耳疾的原因,老板娘眼底的同情,又多了几分。
“听她说,是产后发烧没及时去医治,才把耳朵烧坏了。”
一句满是惋惜的话语,效果堪比白日落地的惊天巨雷,在洛真耳畔轰的一声炸开,将她的世界,彻彻底底摧毁。
她在脑海中想过无数种可能,但独独没有猜到,会是这个原因——
宁柔产后发烧,没人照顾,也没有钱,又不敢去医院,就这么,活生生把耳朵烧聋了。
难怪、难怪宁柔那么害怕发烧,每次只要有一点发烧的迹象,就会立刻去买退烧药。
洛真的头,痛的快要裂开,耳边的嗡嗡声响个不停,身体也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
时至此刻,她连想都不敢想,宁柔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面上的痛苦,如此明显,连老板娘都看出了不对劲。
“洛小姐,你还好吗?”
洛真的喉咙,微微动了动,很久过去,才摇了摇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没事。”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会带柔柔去医院看病的。”
“我们刚刚的对话,请您不要跟她说,可以吗?”
很诚挚的请求。
老板娘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从茶餐厅出来,才刚到十一点。
天上的太阳,那么大,可洛真的心,却那么冷。
她一个人站在马路边,顶着烈日、失魂落魄地站了半个小时。
直到全身的皮肉开始发热、泛疼,才终于捂着脸,无声地哭了出来。
***
在糖水铺工作,比在茶餐厅上班,可轻松多了。
和姜绒比起来,宋芙的话少了很多。
她的性格更稳重、也更细心,轻易就能发现宁柔在什么时候需要帮助,也总能很及时地伸出援手,为宁柔解决困难。
两人不过相处了一上午,关系就亲近了许多。
因为是初次上班,所以两人要在店里待满一天,中间也不能请假离开。
中午一点到两点,是午休的时间。
宋芙坐在柜台前休息,而宁柔,则一个人站在店门口。
看上去,像在等人。
可一直等到两点,都没有一个人进来。
不是说,中午会来看自己吗?
宁柔的手放在玻璃门上,眉头不自觉地拧了拧。
才一上午不见,她已经开始惦记洛真了。
她很少给洛真打电话,但此刻,她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按下了通讯录里备注为【1】的那串号码。
那串代表洛真的、早已被她熟记于心的号码。
只可惜,电话并没有接通。
嘟嘟嘟的声音响了十秒,仍是无人接听。
宁柔将手机从耳朵上松开,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看,很快,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然而,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洛真不会不接她的电话,是出了什么事吗?
公司出事?还是洛家出事?
宁柔有些担忧,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心,有些乱,又有些怕。
怕洛真出事,也怕洛真就这么离开自己。
这种感觉,很是煎熬,像是踩着钢索走在几千米的高空上,连心,都紧紧悬着,没有一刻可以放松下来。
原来,被人一声不响丢下的滋味,会这么难受。
想到那五年里,洛真每天都是在这样的痛苦与煎熬中度过,宁柔心底的愧疚,顿时愈发强烈。
她想要弥补,但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好比一个不小心打破花瓶的小孩,看着满地铺撒的碎片,却连捡,都不知道从哪一块开始捡。
内心正是自责的时候,手机正好传来一阵震动。
宁柔回神一看,发现是洛真打过来的电话,立刻按下了接通键。
“阿洛~”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唤了一声‘阿洛’。
电话那端的女人,听见这声轻唤,沉默了一两分钟,才松开唇,低声‘嗯’了一下。
“公司有一点事,所以中午没去看你。”
洛真的声音,很正常,语气,也如往常般冷静。
宁柔没有察觉出一点异常。
能够听见洛真的声音,已足以让她的心,从不安中安定下来。
“公司的事重要。”
“我在这边,一切都很好,师傅对我很好,小宋也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的。”
仍是轻软绵绵的嗓音,听得洛真的心阵阵发疼。
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不觉中,喉咙就被酸涩拥堵,让她的心,又生出一股流泪的冲动。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
此刻明明就站在糖水铺外的不远处,却连进店看宁柔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觉得痛苦。
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宁柔依旧没有从这长久的沉闷中意识到洛真的异样。
她面上的神色,是放松的,声音里,也藏着浅淡的愉悦与期许。
她想洛真了。
她想见洛真了。
“晚上、晚上能来吗?”
“我们可以一起去接宝宝放学。”
难得从宁柔那里,听到这样亲密的邀请。
洛真忍不住鼻酸,心脏难受得要命。
她想答应,口中说出的两个字,却是拒绝。
“抱歉。”
现在的她,哪敢见宁柔呢?
她没有勇气。
光是听见宁柔的声音,她就忍不住想要流泪了。
“没关系的。”
“不要说抱歉。”
“我又没有生气。”
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但宁柔并未将这情绪表现出来。
她的心情,依旧很好。
因为洛真并没有打算离开她。
这种认知让她心安。
也让她再次想起洛真之前的话——
为将来做打算。
或许,她是该为将来做打算了。
下午五点十分,宁柔从糖水铺出来,一个人去幼儿园接了女儿。
洛真没来,宁宝宝眼里有些失望。
宁柔见状,主动解释了一句。
“姨姨要处理工作,所以没有和妈妈一起过来。”
宁宝宝这才放心,小脸蛋上总算浮出了些许的笑意。
想来,她也和中午的宁柔一样,是怕洛真就这么走了。
母女俩从幼儿园出来,没有马上回家,反而去了附近的一个小诊所。
这是县里的卫生院,很小、也很简陋,坐诊的医生,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大爷,什么病都懂一点。
因为不用挂号登记,宁柔每次身体不舒服,都是来这里买药。
对于医院,她终归还是恐惧。
抱着宁宝宝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她的左耳,已经彻底听不见声音,右耳的听力,也在逐渐下降。
老医生问了些基本的问题,确定病症后连药都没有开,就直接建议宁柔赶紧去大医院做耳镜检查,千万不能再耽误时间。
显而易见,宁柔的右耳,也已经拖不得了。
对于这个结果,宁柔心里,早就有了底。
她的神色,无比平静,看不出任何慌乱。
直到回过头,目光看向角落里安静坐着的宁宝宝,嘴唇才轻轻抿了抿。
如同来时那样,母女两人,很快又离开了。
而洛真,也一直没有出现。
晚上,宁柔将女儿留在了家里,自己一个人去酒吧上班。
三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
十一点半,她准时回到了老院。
没有人知道,这一整个晚上,她的心经历了何种纠结的动摇。
洛真教她为将来做打算。
这句话,她听进去了。
可治病,意味着要去正规的医院。
周如虹八年前放她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不要在任何地方登记身份信息,尤其不能在正规的医院系统中留下就诊记录。
否则,周如光用不了一天,就能从亿万人里将她抓出来。
她哪敢去医院呢?
直到洗完澡,换上睡裙从浴室出来,她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下,想要治好耳朵,怎么想,都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向洛真求助。
宁柔躺在床上,屋子里黑漆漆的,她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怀里的宁宝宝,在空调的凉风中,睡得倒是很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多会儿,就过了十二点。
宁柔翻了个身,眼睛仍是睁着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了洛真。
已经一整天,没有和洛真见面。
晚上,洛真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越是想,脑子越是清醒。
到最后,就是彻底失眠。
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一看,已经十二点半。
宁柔的心,有些燥,又有些急,辗转反侧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想见到洛真,很想很想。
犹豫了好几分钟,终还是没有忍住,给洛真打去了电话。
她知道,洛真一定在加班,肯定不会这么早睡。
诚如她猜测的那种,电话,不到三秒就被接通。
这一次,依旧是她先开口。
“阿洛,在加班吗?”
洛真仍如白天那样,很久才给出回答。
“没有。”
“怎么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宁柔咬咬唇,又翻了个身,整张脸埋在头发里,悄无声息便覆上一层红。
她想起洛真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心跳莫名快了一些。
还没反应过来,就将那话重复了一遍。
“没什么事。”
“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一模一样的话语,每个字里,都藏着怯涩绵密的爱意与思念。
这么明显的暗示,就差把‘我想你’三个字直接说出来了。
惊讶于自己竟然说出这么露骨的话,宁柔的脸愈发得红,五指一时失力,险些连手机都握不住。
她在等洛真的回应,可耳畔传来的,却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洛真把电话挂断了。
这让她觉得意外,也让她的心开始发慌。
正是困惑自己是否做错事的时候,屋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间的门,也被敲响。
宁柔放下手机,心脏跳的飞快。
她知道,外面那个人,一定是洛真。
也只会是洛真。
可是,洛真为什么会一下就上了楼,难不成,她一直都守在楼下吗?
宁柔摸着黑,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这么光着脚,一步一步走到门前,将房门打了开来。
屋子里,是黑的;屋子外,也是黑的。
她看不清门外女人的脸,但她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喘气声,以及混杂在闷热空气中的淡淡柑橘香。
那是洛真身上的味道。
她不会忘,也忘不了。
房门半敞着,女人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屋。
宁柔仰起头,只能从黑暗中窥见一点精致的轮廓,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女人的冰凉指尖,便拨开她的头发,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她的耳廓上。
还是那只听不见声音的左耳。
她什么都看不见,在这片黑夜之中,唯有靠右耳来捕捉爱人的声音。
她听见一声压抑的哭泣。
只是一秒,她就猜到——
洛真,知道她耳朵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好想写快点,但是这两章快不了呜呜呜,不是卡文,纯粹是好难写,需要一点时间来揣摩人物,过了这一段,应该会好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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