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柔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
除了八年前两人初遇的那个夏日雨夜,她曾哭着求洛真不要去医院,往后的日子里,她的每一滴眼泪,全是洛真在床上逼出来的。
越是不怎么哭的人,哭起来,就越是让人心疼。
宁柔的眼泪明明早已止住,但此时看着月光下那双微红的眼睛,洛真的心,仍无法抑制地紧缩。
下午分别的时候,人不是还好好的吗?
怎么四个小时过去,就哭成这样?
洛真脑内浮起各种猜测,不等宁柔出声,人便朝前走了一步。
两人的身体,顿时挨得更紧了些。
“跟我说,被谁欺负了?”
颊上的手,那么冰凉,耳畔萦绕的呼吸,却那么灼热。
宁柔双瞳微睁,心似处于冰火两重天中,经历痛苦又煎熬的漫长折磨。
她摇摇头,一双浅灰的眸钉在洛真脸上,将那张清冷脸孔下掩藏的愠色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敢挣扎,也不敢后退。
好半天过去,才松开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颤抖的字。
“没有、没有人欺负我。”
她哪敢把自己哭的原因说出来呢?
就像洛真白天说过的那个词。
朋友。
只有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她才能为自己在洛真面前的一步步退让找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当着洛真的面,承认在意洛真的照片、承认自己的眼泪为洛真的照片而流——
无异于在告诉洛真,从始至终,她一直都深爱着洛真。
她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四周温度,异常的高。
洛真手心紧贴着宁柔的右脸,拇指落在那泛红的眼角上,其余四指,则埋在柔软干燥的黑发之中。
鼻翼间飘浮的味道,是宁柔发间散发出来的洗发露的浅浅清香。
是很淡的花香味儿,像一朵饱满含苞的栀子花,在这个盈满浮躁和闷热的旖旎夏夜中悄无声息地绽放。
洛真不舍得松开手。
指腹在宁柔眼下如风般轻抚,再松口时,声音又温柔了些,就连语气,也是宁柔最无法抗拒的诱哄音调。
“没人欺负,那为什么要哭?”
“怕什么呢?在我面前,你什么都可以说。”
简简单单两句话,轻易击溃宁柔的心防。
自离婚后,她就再没有听过这样满是宠爱与维护意味的话。
她无法继续沉默,也无法撒谎。
张唇的一瞬间,眼角又滚出一滴眼泪,声音里,弥漫着浓浓的自责。
“照片、照片被我弄坏了。”
空气中隐约有细微的呜咽声响起,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
洛真听着心疼,将手从宁柔脸上松开,长臂微垂,落在那细软的腰上,隔着一层薄透的白色睡衣,终于将人拥进了怀里。
不就是一张照片吗?
怎么就难过成这样?
洛真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哄哄怀里的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好半会儿过去,才轻声劝了一句。
“别哭了。”
“照片坏了,可以修的。”
“眼睛哭肿了,不怕宝宝担心吗?”
宁柔一时情绪上来,才会继续流泪。
这会儿被洛真抱进怀里哄了哄,又听见女儿的名字,泪水很快就止住了。
感受到她的情绪平缓了下来,洛真没敢接着抱下去,没多会儿,就将人从怀里放开。
气氛隐有些暧昧。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宁柔转了个身,才伸出手偷偷将眼角的泪擦干。
这几天的幸福,是她来到垣乡后从未想象过的美梦。
她忍不住贪恋,不惜违背当初离开时留下的承诺——
此生不会再与洛真有任何纠缠。
这种无法控制的爱意沉沦,与她内心坚守五年的原则彻底相悖。
白日的幸福消散,留在黑夜里的,是巨大的矛盾与苦痛。
压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像一个溺水的人,明明什么都抓不住,却仍要不停挣扎。
她甚至,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四周的空气,静悄悄的。
好几分钟过去,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洛真手里攥着小金猪,两片薄薄的红唇抿得很紧,就这么蹙着眉、无声地看着宁柔偏过头去抹眼泪。
她想问宁柔,那是谁的照片,又为什么要为那张照片流泪。
可一见到宁柔眸上若隐若现的水痕,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好奇心,就全都压抑了下去。
这要是多问一句,又给人弄哭了,那她今晚回去,还怎么睡得着觉。
她终究,没有再继续追问。
将那个断了尾巴的小金猪送到宁柔手边后,很贴心地转移了话题。
“这个,是宝宝下午给我的。”
“今天上午,她在车里犯了病,我送她去医院看了医生。”
“她不想你担心,让我不要告诉你这件事。”
宝宝又犯病了?
宁柔右耳响起一阵尖锐的嗡叫,很刺耳的声音,几乎能将人的耳膜刺穿。
除了她,再没有人能听见。
耳朵,很痛,痛到她忍不住想蹲下来,用掌心将耳孔用力按住。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站在原地,顺从的伸出右手,将金色的小猪存钱罐从洛真手里接了过来。
如此正常又平静的反应,没有丁点的异常。
连洛真,也没有发现,宁柔的指尖,其实在微微的抖动。
“医生说,宝宝最近发病的次数,比以前多了。”
“洛振庭有心脏病,你也知道的,他的主治医生,是全国最好的心脏内科专家周云袭。”
“我知道你不想回海市,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把周医生接到这来给宝宝看一看。”
“怎么样?”
宁柔看见洛真的唇在动,借着浅淡的月色,她努力地辨认洛真在说些什么。
耳疾的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洛真的话说完,她的右耳,已恢复如常。
“请医生——来垣乡?”
她的表情很专注,声音听着仍有些沙哑。
似乎,没有想过洛真会这么帮自己。
覆满惊讶的眼神,让人心生怜惜。
洛真点点头,神情亦是认真,没等宁柔反应过来,就低着头,将中午医生给宁宝宝开的药也放到了宁柔手里。
“嗯。”
“不是开玩笑。”
“我已经联系过周医生了,他现在在国外,过几天才能回国。”
“当然,你才是宝宝的妈妈和监护人,如果你不同意,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为宝宝看病。”
宁柔的脑子有些混乱。
洛真的话,太让人心动。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想治好宝宝的病。
只是这样一来,又要亏欠洛真更多。
她能拿什么去还洛真的恩情呢?
她什么都没有。
她想点头,心却在犹豫。
为自己的一无所有,也为自己欠洛真的一切。
这么明显的为难神色,洛真自然也看了出来。
“我说过,就算离了婚,我们依旧还是朋友,宝宝叫我姨姨,我也希望她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不要总觉得自己欠我什么,好吗?”
“周医生还没有回国,你不用这么着急做决定。”
“还有好几天的时间,你好好想一下,再给我答复?”
五年的分别,洛真改变了很多。
以前,她从来不会用这种温和又轻柔的问询语气,来和宁柔商量事情。
她想做什么,往往会自己做出决定,至于宁柔的意见,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因为她知道,宁柔不会对她说一个‘不’字。
这种变化,让宁柔觉得讶异,也让她那颗紧紧悬着的心,在无声无息中放松了下来。
她没有再纠结,总算轻声‘嗯’了一下。
小金猪里的钱,代表着宁宝宝对妈妈的爱。
宁柔和洛真讨论过后,决定继续守护女儿这份珍贵的心意。
“抱歉,尾巴被我弄断了,改天,我再带宝宝去买一个新的吧。”
洛真伸手指了指小金猪,手心仍握着那截弯曲可爱的小尾巴,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宁柔的视线半垂着,因为哭过,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她没有拒绝,点头的时候,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
“嗯,但是,不要买太贵的。”
“这个,只花了三块钱就买到的。”
软绵绵的声音,像她的名字,也像她这个人。
洛真的唇,轻轻动了动,喉咙里藏着‘柔柔’两个字,却没敢说出来。
宁柔,一直都是宁柔。
从来没有变过。
为生活精打细算、勤俭节约、努力赚钱养活女儿的宁柔,甚至,比五年前整日待在别墅等自己回家的那个宁柔,更加鲜活、更加生动,也更加——
吸引人。
洛真眼底浮出汹涌的爱意。
目光垂落的一刹那,所有的注意力,又一次被那件白色的睡裙勾了去。
“以后,不要穿着睡衣下楼。”
宁柔闻声一愣,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她抬了抬眼,灰瞳中泛出困惑。
直至低下头,目光落到自己胸前,才意识到洛真在暗示什么。
几乎一瞬间,她的脸,就全红了。
空气中的暧昧气息,愈发地浓重。
洛真知道宁柔脸皮薄,经不起人挑逗,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长腿一迈,转身先朝楼梯走去。
“我送你上去。”
宁柔杵在原地,咬了咬唇,愣了两分钟,才红着脸跟上。
五层楼的阶梯,两个人没有再说话,脚下的步子,走得很慢很慢。
仿佛,都不想这条路有尽头。
但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那一刻。
直至来到房门前,宁柔的心跳,仍比寻常更快。
她想请洛真进去坐坐,但屋子里没有空调,很热,洛真的身体,多半受不了这样的环境。
思虑再三,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摸着黑,她将钥匙插|进锁孔,只需要轻轻一转,门就会被打开。
洛真就站在她身后,只隔着一点点的距离。
她的心,莫名就更慌张。
很快,房门就被推开一道缝隙。
宁柔回头看了一眼,洛真的身体笼罩在阴影中,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道别。
一秒钟过后,正要将视线从女人的脸上收回,一只冰凉的手,却猝不及防从黑暗中伸出,轻轻捏住了她握着门把的右手的手臂。
很突然的动作,但她并没有受到惊吓,因为一切都发生在温柔的触碰之中。
“那张照片,是谁的?”
洛真看着宁柔,声音很平和,语气很冷静,听不出任何喜怒。
她还是很在意。
在意除了床榻之外,从未在她面前落泪的宁柔,为了一张照片就难受成那样。
是宁宝宝的照片吗?
这是她唯一能接受的答案。
十点多,五楼的住户全都睡了。
长廊上,没有丁点声响。
那么安静,安静到连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碰撞声也入耳分明。
宁柔怔了怔,没想到洛真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
没由来的,脑海中就浮出了那个满头黄发、眉眼含笑的十五岁少女。
她的思绪,有些乱。
好几分钟过去,才软着声,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一个……朋友。”
朋友?
宁柔身边有什么亲密的朋友吗?
直到回到车里,洛真的心仍是酸酸涩涩的。
像吃醋,又像嫉妒。
连周身的空气,都浮着若有若无的酸味儿。
宁柔为了一个朋友的照片,居然伤心成那样。
很显然,照片里的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朋友。
思来想去,洛真都猜不出这个所谓的朋友是谁。
没办法,就只能给郑邦打去了电话。
“重新查一下宁柔这五年的人际关系。”
“她好像,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电话那端,郑邦还没有应声,女人略带懊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要是查不出来,就去查垣乡的照相馆,看看宁柔有没有和别人一起去拍过照。”
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洛真便将宁柔身边的男男女女全猜了个遍,却从没想过,那个‘朋友’,可能是她自己。
‘朋友’这个词,明明是她说的最多,到最后,宁柔当了真,她却忘得一干二净。
只因为,在她心里——
她和宁柔,从来都不是什么‘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洛真:可恶!什么时候又蹦出了个朋友!又是来抢老婆的!
(二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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