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里鸡开始叫之前,藤染秋就睁开了眼睛。
窗外黑咕隆咚的,身侧的小闺女正在打着惬意的小呼噜,她却再也没有一点睡意。
她披上衣服,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小闺女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妈,你干嘛?怎么起这么早?”
“今儿个市里教育局派了老师来咱们学校考察,我要去招待。”她给小闺女掖了掖被子,慈爱道:“乖乖,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小闺女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一点瞌睡劲儿都没有了,如果不是藤染秋摁住了她,她整个人都坐起来了。
“听说这次派过来的都是大学老师!”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藤染秋,“几个人?男的女的,多大年纪,什么学校的,待多久?会在学校开课吗?我可以去旁听嘛!”
藤染秋被闺女逗笑了。
“我也还没见到人,怎么知道?”藤染秋笑着摸了摸闺女的小脸,“这次他们过来是有重要任务的,你这个小孩子家家就别添乱了。你要是想学习,妈教你。”
闺女不乐意的嘟嘟嘴,“那怎么能一样,人家可是大学老师!”她有些敬畏的说:“他们是教大学生的老师!奶奶说大学生都是文曲星下凡,他们是文曲星的老师,那该有多厉害啊!”
藤染秋淡淡一笑:“没啥厉害的,你只要努力学习,也能考大学,将来也能当老师。”
闺女撇嘴:“拉倒吧,妈,你又糊弄我了,大学能那么容易考?你都是冬校校长了,手底下管着这么多号老师,也才高小毕业,大学那能是一般人能上的吗?”
藤染秋没好气的用手指戳了这小没良心的眉头一下,“行了,睡吧,就你话多。”
闺女嘿嘿一笑,探头看妈妈穿好衣服,去院子里打水洗漱,收拾一新后拿着包准备出门,又旧事重提,“妈,我能去旁听吗?”
藤染秋没办法的看了小闺女一眼,到底是爱女之心站了上风,“到时候我帮你问问。”等你发现听不懂课后自己就能消停了。
闺女眉开眼笑,“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了!”
藤染秋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行了,我出门了,你收拾一下也快去上学吧。”
闺女就在她的冬学里上班,她们冬学除了专门为成人开设的扫盲班以外,还开设了正常的学习班,分为小学部和中学部,招收适龄少年儿童,她闺女现在就在读四年级。
闺女探出头,神秘兮兮道:“妈,你知道吗,我们班好多同学的爸妈都觉得上学识字没用,想让他们退学回家帮忙种地。”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们学校每个月都有学生退学,拦都拦不住。
藤染秋敏感的发问:“被家长退学的都是女同学吗?”
“不是,男的女的都有,女的更多。”闺女道:“我问他们为什么觉得读书没用,他们好多人都拿秦家傻子的事举例。”
“秦家傻子?”藤染秋一怔。
闺女以为藤染秋没听说过这件事,当下就来了劲,开始绘声绘色讲傻子的悲惨遭遇。
傻子名为秦家明,是秦家的大儿子,从小就聪明,很擅长学习,秦家人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好不容易出来一个读书苗子高兴坏了,卖地卖房都要供大儿子上学,就希望他能考上大学带领全家鸡犬升天。
却不想一向脑子灵光的儿子考了三回都没考上大学,人也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变傻了,每天都傻傻呆呆自言自语说疯话。秦家人为了供养儿子上学家里一贫如洗,全家六口人挤住在茅草房里,解放前靠给地主放牛帮工为生。
要不是建国后新zf重新又给他们分了地,现在他们一家六口都饿死了。总之,这家人现在出门逢人便说读书没用,极力劝阻别人不要读书,在当地影响很坏,也给藤染秋的工作造成了很大阻碍。
藤染秋叹了口气,闺女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是知道的。她不是本地人,刚来学校任职没几天都听说过这件事,可想而知这件事影响到底多深远了。
有了秦家傻子这个活样板,她说破天劝学都没用。
藤染秋怀着沉重的心情出门时,邻居大娘正坐在门口择菜,听到她出门的动静,用眼尾夹了她一眼,很大声的吐了口痰,然后直接无视了她。
藤染秋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所在的潭柘寺乡属于北京门头沟区,而门头沟区原来属于河北宛平县,建国后才把门头沟区一分为二,她所在的这部分分属北京16区,称为门头沟区,剩下的地盘还是归河北省管。
地理位置的偏僻,导致这里民智不开,民风封建保守,守旧势力强势。
邻居家的这个杨大娘,就一直看不惯在外抛头露脸的藤染秋,觉得她一个寡妇就应该紧闭门户,她却天天出门在外和男人厮混,不检点不知羞,所以在背后没少说她坏话。藤染秋又不能和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一般见识,就只能随她去了。
冬天已经来了,北风呼啸,吹在脸上像刀刮,她觉得自己五官好像都被冻僵了,鼻孔喷涂着白烟,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五脏六腑也要结冰了。
前天刚下了一场雪,现在雪被踩实结上了厚厚一层黑冰,她走在冰上几次打滑差点摔倒。等她费劲千辛万苦挪到学校门口时,已经出了一头一身热汗,也不觉得冷了。
藤染秋虽然起的很早,但是她不是第一个到学校的。
学校门口已经出现了几个稀稀拉拉的学生,三个男娃,一个女娃。
“小花!”藤染秋刚看到背影就惊喜叫道:“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吕小花身体一颤,嗷呜一声,转身飞扑到藤染秋怀里,像小奶狗找到亲人一样哼哼唧唧的呜呜咽咽哭道:“校长,你救救我,我想读书,不想嫁人。”
“小花,你这丫头真不懂事。”她身后一个男娃叉着腰,愤恨的大声嚷嚷道:“你爹娘都收了彩礼了,你的身子也被柱子哥碰过不干净了,你不嫁柱子哥,谁还会娶你这个破鞋?”
吕小花身体一僵,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哭声哀怨绝望,好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我,我没有,我没有.....”
藤染秋冷厉双眸闪电般向说话的男娃扫去,爆喝道:“董大壮,你别胡说八道,向小花道歉!”
董大壮梗着脖子,“我又没有说错!凭什么道歉!是她这个浪...货勾引了柱子哥,她自己不要脸还怕别人说吗?”
藤染秋气的头昏,怒视着几米外的董大壮,如果不是距离太远,她真想扇他几巴掌。
“你要是再不道歉,我就打你手心了!”
董大壮翻了个白眼,冲她吐了口浓痰,“呸!惯的你!我听我娘说了,你也是个破鞋,破鞋护着破鞋,你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藤染秋血色上涌,全身都气的打摆子,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她抱着颤抖的小花,目光缓缓扫过董大壮和其他两位男娃嘲笑鄙夷的眼神,一股巨大的绝望来势汹汹席卷了她全身,叫嚣着要把她吞噬。
这里有无数个董大壮、邻居杨大娘、退学的学生、鼓吹读书无用的家长……
她即便让他们摆脱文化上的盲,但是该如何去除他们心里的盲?
......像董大壮这样的人,真的还有教育的价值吗?
她真的可以让潭柘寺乡摆脱愚昧吗?
……
“学校里,目前就是这么个情况。”藤染秋疲惫的叹了口气,整个人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在她面前坐着两个年轻男人,他们就是这次从市里下到他们乡进行考察的两个老师,她的冬学是他们考察的第一个地点,两人分别是北大文学系的黎望旌老师,和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的大二学生李之麒。
黎望旌老师年纪小她十岁,可是却已经在北大教书了,如此年少有为,也许真能帮她破局呢?
她情不自禁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清俊的年轻人,自从听完她的讲述他就一直沉默不语陷入了沉思,“黎老师,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李之麒也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黎望旌,“那个董大壮实在是太可恶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这个倒是小事,不难惩治,最重要的是扭转我们乡的不良风气!”藤染秋连忙补充,愁眉苦脸的说:“但是有秦家傻子这个活生生的失败例子在,我们说的再多也是打了折扣。”
乐景早就猜到了他这次支教遇到的阻力会有多大,对此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对于藤染秋反应的情况,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群众抗拒读书,是因为他们无法从读书里看到好处,读书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好处一时半会儿无法展现。我有个想法,我们不如举办第一届潭柘寺乡识字比赛,设冠亚季军,并给予丰厚的奖品。”乐景深思熟虑后开口道:“不是前三名的参赛选手,只要通过初选,也有参与奖。”
藤染秋眼睛先是一亮,接着很快就暗淡下来。
她苦笑道:“这个办法好是好,但是学校里没钱啊。”
“这是乡里的比赛,当然要让乡zf牵头了,让zf出资。”
藤染秋更尴尬了,“这……zf财政也很紧张,恐怕……”
乐景特别淡定,“放心,花不了多少钱。”
他委婉道:“藤校长,我觉得咱们乡里应该没有多少人能通过初选。”
藤染秋:……
对哦。
“就算通过初选的人太多也没事,到时乡里买头肥猪,用骨头炖个几百斤汤,进入初选的一人一碗汤打发了就是,前三名才分猪肉。”乐景笑眯眯道:“总共成本也就一头猪,zf要是拿不出,我也可以自掏腰包。”
藤染秋:……
她憋了半天,不知道应该夸他会过日子,还是骂他是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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