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松孺和其他大师并不是专职搞汉字简化的,他们都有正儿八经的主业。就比如吴松孺,是中科院院士,兼职北大古汉语专业教授,在政协也挂着一个清贵闲职,除此以外,他还是各种大大小小的协会的名誉主席。
所以他们小组的汉字简化工作,并没有固定的时间,他们也不需要坐班,有问题了,就私底下开个碰头会讨论一下就得了。
这次吴松孺带乐景去的,是他们研究所的全体工作会议,除了他们汉字简化小组,还有拼音小组、少民文字小组等七八个工作小组参加会议。
吴松孺带乐景去,根本目的就是领着乐景去拜山头,露露脸,让老熟人知道,乐景是他看好的苗子,以后大家多多提携照顾。
乐景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对这次见面会很重视。
大概是因为乐景表情有点凝重,出门的时候吴松孺还安慰他,“别担心,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你的。”
乐景愣了一下,明白吴松孺是误会了。他当然不是紧张,他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心态稳的一批。今天这种连小场面都算不上,他根本不会出现任何心理波动。
他此时发愁的是其他事。
他这段时间因为简化字的事,已经有些太出挑了。这次加入了汉字简化小组,要不要低调一点?毕竟枪打出头鸟,他一个新人,还是能苟则苟。
可是他如果他太低调的话,那不是打吴老师的脸吗?所以他这个低调,要控制在一个正好的范围内,既不显得平庸,又不显得太张扬。
乐景所在的小区就是中科院的家属楼,就位于中科院语言研究所的后面。语言研究所是中科院下面的一个二级机构,而吴松孺,就是这个语言研究所的副所长。
此时的中科院还是一个文理兼修的综合性研究机构。要到1954年,吴松孺所在的社科院才从中科院内独立。
时间还早,吴松孺先带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指挥乐景找到了几篇会议记录,让他总结成会议学习报告明天交给他。
......老头儿这是让乐景帮他写作业呢。不过这太正常了。吴松孺每天这么忙,这些小事当然是要让学生来做了,这也是他信重乐景的证明。
乐景开玩笑道:“吴老师,您对我就这么放心?我可刚从美国回来,你不怕我是美国间谍吗?”
吴松孺噗嗤一声,被他给逗乐了。
“汉语言文学有什么被偷的价值嚒?喏,这是我们上次讨论究竟应不应该汉语拼音化的会议记录,你送给美国人,人都不稀的看。”
乐景:......我竟无言以对。
老头翘着二郎腿,特别得意洋洋道:“所以像咱们这种搞文字的,自由还安全,像我认识的在美国搞物理的同学,现在都被美国人看起来了,就连上厕所都要派人跟着,你说这日子得过的多憋屈啊。”
因为文科“无用”,所以自然不会被美国人放在心上。乐景也正是因为明白这点,才想下乡扫盲。他不愿意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开会,这样的人已经太多了,少他一个不少。他想深入到人民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
楼下突然传来稚气的童声: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杜鲁门他妈,是个大傻瓜,床上吃床上拉。小苹果红又红,我是中国好儿童。坐飞机扔炸...弹,炸死美帝王八蛋……”
乐景站在窗边,闻言下意识低头一瞥,就见几个小孩子背着军绿色书包蹦蹦跳跳的经过研究所门口。他们应该是家属院的孩子。
如今国内和美国关系日益恶劣,人民日报三天两头痛骂美帝国主义,抗议美机轰炸东北,所以在孩童们中间,这样的顺口溜也开始流行起来。
他没在意,却发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吴松孺一扫刚刚的促狭,眉头紧锁,明显有些忧心忡忡。
“老师,怎么了吗?”
虽然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吴松孺还是压低声音道:“我猜,我们快跟美国打起来了。”
乐景惊异的看着吴松孺。他还真没猜错。现在这个时间,志愿军已经秘密潜入了朝鲜,只不过中央下令feng锁了消息,这件事现在还是个秘密。
“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
吴松孺低低一笑,摇头晃脑的用抑扬顿挫的语气吟诵道:“楚昭王渡江,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向群臣,莫能识之。使问孔子,孔子曰:‘此萍实,可剖而食之。吉祥也,唯霸者能获焉。’王遂食,大美。又遣问孔子,何以知之?”
乐景了然,会意接道:“子曰:‘吾昔过陈,闻童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甘如蜜。”吾是以知之。’”
这是出自《艺文类聚》卷八十二引《孔子家语》里的一段典故。楚昭王在日后果真成了霸主。
吴松孺苦笑着和乐景对了个眼神,慢悠悠道:“自古以来,每逢大事发生前,都会先有童谣谶语。童谣,乃是有心人的问路石啊。”
“童谣已出,这仗,看起来是非打不可了。”
不得不说,吴松孺的政治敏感度超乎乐景的想象。不过也对,他毕竟是搞古代汉语的,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得失,日光之下无新事。
乐景严肃道:“老师,这话我们以后休要再提,你也不要出去和人说。”
吴松孺白了他一眼,“这话应该是我来交代你,老夫给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提醒你现在时局越来越不好了,你在美国要是有什么朋友亲戚,就赶快让他们回来吧,再晚可能就回来不了了。”
乐景在心里苦笑一声。现在已经开战了,说这些已经晚了。
楚雄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坐了十几号同事。
他环视一圈,眯了眯眼睛道:“吴松孺还没来?”
有相熟的同事就告诉他,“我看到他进办公室了,应该一会儿就来了。”
楚雄悄声问左右相熟同事:
“前几天不是刚开完会,怎么今天又要开会?”
几个同事也都是一头雾水,给不出他回答。
有人道:
“这不是正好,上回所长不在,你提交的汉语拉丁文音标方案被吴松孺他们驳回了,我们都觉得很可惜,今天所长在,正好让所长给你主持公道。”
楚雄冲这几位好哥们拱拱手,笑眯眯道:“那等下就请诸位帮我说话了。”
“好说,好说。”
“咱俩谁跟谁啊。”
宋奇冷眼看着这一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心头就憋着一股火。
他小声和周彰之抱怨道:“我看他是还不死心,想让所长给他撑腰。你说,所长不会真同意他的提案吧。”
周彰之沉吟一会儿,低声回答:“不好说啊,现在的风向......是有利于他们的。”
毕竟现在国内的风向是崇尚向苏联学习,学习苏联的科技文化,也要学习苏联的表音文字。
十月ge命后,苏联掀起了被列.宁称为“东方伟大的ge命”的文字拉丁化运动。从那开始,莫斯科劳动者gong.主义大学的中国问题研究所就开始研究起中国文字的拉丁化问题,当时著名的zuo派中国学者们于1929年拟订了第一个中文拉丁化方案。经过这几十年的发展,这个方案已经很成熟了,也有专门的教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在国内广为流传。
所以在建国后,这个方案很快就被人“重新发现”了,并且受到了包括楚雄在内的很多专家学者的追捧和欢迎。他们认为,只有拉丁化的汉语才能走向世界,与国际接轨,这是符合潮流的。
也正是因为楚雄他们的过激主张,周彰之才会坚定简化汉字立场。简化了的汉字起码还是汉字!拉丁文化的汉字算什么?那就是垃圾!
宋奇恨恨道:“......如果以后真的用拉丁文代替汉字,我就找根绳子吊死自己。”
周彰之笑道:“加我一个,黄泉路上咱俩做个伴。”
乐景跟在吴松孺的身后走进会议室。
他这个生面孔一进来,就立刻收获了不少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乐景坦然自若的看了回去。
楚雄率先发问:“老吴,这人谁啊?我们开会,你领个外人过来不好吧?”
吴松孺面无表情道:“这是黎望旌同志,从今天起就调入我们的汉字简化小组了。”
楚雄斜了乐景一眼,阴阳怪气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人谁啊?不会是你亲戚吧?”
乐景不卑不亢道:“我是吴老师的学生,今天是过来旁听的。”
楚雄张了张嘴,还想讽刺几句,不想一个长头发的白胡子老头儿走了进来,他立刻闭嘴了,恭恭敬敬道:“所长好。”
所长穿着飘逸的白色练功服,看起来不像学者,倒像个刚破关的道士。
他用笑吟吟的目光在场内扫视一圈,特意在乐景的脸上顿了一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镇定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会吧。”
他坐在首座,笑呵呵的仿佛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今天,我们就来讨论一下汉语拼音化方案。咱们关上门说话,集思广益,各抒己见,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有心理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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