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狗清晰记得第一次用猎刀给狍子开膛,得先小心翼翼从胸骨下窝处割开一道小口,然后用左手双指抻进肚皮下撑开,刀子再从两手指缝隙中向上挑着拉开柔软而雪白的肚皮,这样才可以避免割破肠子和肚子,而后掏出热乎乎的一大团子完整肠子和肚儿,整个过程得用巧劲,后来那柄留在熊子腹部的凶器便成了专用解剖刀,他手下剥皮抽筋的狍子山跳无数,说句实话,把赵家公子捅翻在地后不是没把他当做一狍子对付的冲动,别说挑断手筋脚筋,就是把整张人皮给扒下来也不是难事,但陈二狗终究没那胆量,他信命,怕死后下地狱进油锅不得超生,所以没直接捅死熊子,而是把他的命交给老天爷,死了,陈二狗也不后悔犯杀人罪,因为是老天爷要收熊子,人贱天收,没死,只能说老天爷不答应,也算给熊子给他自己都留了一条后路,道上讲究斩草除根政界忌讳放虎归山之类的,陈二狗一个小旮旯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的小农民,不懂,他娘是个差不多可以形容为怜蛾不点灯为鼠常留饭的妇人,杀头猪宰只鸡都要念叨半天,一辈子慈悲为怀,陈二狗能有今天这适应大城市的势利念头和凉薄心态,还多亏了张家寨那帮子贱民刁民二十年如一日不遗余力地骂他咒他不待见他冷嘲热讽他,你让陈二狗这样只在校庆上见过乡长、到了上海只在电视上瞻仰大人物风采的家伙具备杀伐决断或者不教天下负我的大枭气焰,苛求了点,就跟让陈二狗一个晚上糟蹋小夭六七次是一个道理。
从头到尾张三千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王虎剩的一脸肃穆以及王解放的一身伤痕,还有三叔跟他们离别时的决绝,又出大事情了,否则王虎剩不会把黑豺留在阿梅饭馆,王解放也不会把好不容易从崇明岛逮到后熬了一段时间的鹰都放弃,张三千不喜欢这种窒息的感觉,被王虎剩牵着跑,到了火车站,买了去南京的票,很挤,得蹲过道,张三千终于能歇一口气,像一个被拐卖的小孩缩在王虎剩大将军和小白脸王解放之间,问道:“虎剩哥,三叔咋了?”
“小孩子别问。”
王虎剩摇头道,兴许是跑得太急,那让人觉得用了一整瓶发胶的中分头都变得凌乱不堪,让人捧腹。王解放绷着一张脸,仰望着天花板,刨过坟杀过人,跑路是经常的事情,倒没有太多感慨,只不过跟着王虎剩一起像当年那般流民盗匪一样跨省乱窜,贼有感觉,虽然算是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揍,但一个字,值。
张三千大怒,朝王虎剩就是一记当膛炮捶,把那位小爷打得差点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赶紧喝了口从一块钱砍价到九毛的矿泉水,这是张三千到上海后养成的新习惯,一听王虎剩瞎贫就直接武力相向,他的一拳可不是挠痒痒,货真价实的八极拳架子,稚嫩归稚嫩,但要搁李晟身上早趴下了。
一个大屁股水灵妞一晃一晃地从过道穿过,胸部一荡一荡,屁股一扭一扭,晃荡得让人眼花缭乱,脸蛋挺精致,就是妆浓艳了点,手里那路易威登的挎包行家一眼就看出是水货,但王虎剩哪里管这个,两眼巴巴盯着那屁股,狂咽口水,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在那妞的屁股上去,那美眉斜眼瞥到这个土老帽那顶这个汉奸头的脑袋像雷达一样跟着她引以为傲的屁股转动,立马不乐意了,小声骂道:“臭不要脸,流氓。”
王虎剩一听也怒了,但不是对那大屁股美眉发飙,而是针对一直仰头望着天花板发呆的王解放,一巴掌拍在王解放脑袋上,骂道:“听见没,人家骂你流氓,让你瞎瞧女人,没出息。”
遭受无妄之灾的王解放哪里敢对小爷小心眼发脾气,立即把矛头朝向那个花瓶,冷嘲热讽道:“没钱的骚货,弄只假冒的lv糊弄谁啊,我这种农民都知道那是假货,也不怕寒碜人,你男人要没钱给你买真货,我给你买,问题是你屁股值那么多钱吗,让爷连续玩两个晚上,可以考虑下。”
吃软怕硬的女人一点不怕长相很怂很乡土的王虎剩,但对口出脏言一脸匪气的小白脸王解放还真有点忌惮,一听这话,满腹恼羞成怒,却愣是不敢反驳,赶紧逃走。王虎剩一直看不顺眼王解放这胯下比他有杀气的龟儿子在女人面前那一身王霸之气,一见那大屁股妞又被吓跑了,立即栽赃道:“三千,赏他一炮捶,他昨天说你三叔坏话。”本张三千照做,所幸王解放抗击打能力强,加上是王虎剩指使,他没放心上。其实王解放挺喜欢这苦命孩子,不仅仅是怜悯,这个孩子身上有种让他这种亡命之徒喜欢的味道,小爷总说三岁看老,三千这孩子虽然才十岁,但估计现在让他跟着陈二狗去刨坟都敢二话不说跳下去,是个肯钻牛角尖不出来的狼崽子。
张三千突然小脸悲戚,轻声问道:“虎剩哥,南京,就是被日本鬼子屠杀了三十万人的城市吗?”
王虎剩点了点头,在懂点风水会点堪舆的他看来,秦淮河流淌着的不是文人骚客眼中的旖旎风情,而是一江猩红血水,浓艳悲怆如残阳。
张三千低下脑袋,呢喃道:“三十万啊。”
王虎剩笑道:“你又不知道三十万是个什么概念,学大人感慨个啥。”
张三千抬头,平静道:“我知道,张家寨刚好150个人,两千个张家寨加起来就是三十万,富贵叔说三十万具死人,能把我们村外的额古纳河填满。”
王虎剩靠着过道墙壁,自言自语道:“南京是二狗的福地,去了准没错。”
“虎剩哥,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命贱,会克人,张家寨都说是我克死了我娘,四岁的时候克死了我爹,九岁的时候克死了大叔,现在三叔又出事了,我不想去南京,想回张家寨。三叔到哪,我就不去那。”
“胡扯。”
王虎剩怒道:“你克谁都不克你三叔。你别想一个人偷跑回张家寨,就算要回去,也得见着了二狗,这事情只能他说了算,张三千,你记住,你名字是你三叔给的,按照我那边的规矩你的半条命也就是二狗给的,你甭想逃,听到没?”
张三千把头埋在膝盖里,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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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二狗在火车站犹豫了几分钟,本来打算一个人去深圳打拼,甚至想过要去内蒙古投奔一面之缘的孙满弓可,可一想到王虎剩那张不容置疑的脸庞,和张三千稚嫩孱弱的背影,最终还是买了去南京的车票,白熊死了,三千那娃就像陈二狗的第二条狗,抛不下,舍不掉,陈二狗对狗,永远比对人有感情。
熊子是死是活,现在都顾不上了,听天由命,坐在火车靠窗位置,陈二狗那双手现在都还在抖,捅人毕竟不是杀一只狍子,但抖归抖,不纯粹是后怕,还夹杂有一两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这让陈二狗很诧异,因为这说明捅人放血对他来说是件很容易上手的事,多砍几次,多放点血,就跟剥狍子一样,很快就能习以为常,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夜景,陈二狗偷偷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
没人留意这个穿着朴实的年轻男人,对他的关注还不如对他手上那杆烟枪多,谁会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外地民工夹着尾巴逃离上海之前,曾将一个彪悍三世祖捅翻在地,让一个长得娇媚如美人的人妖一辈子心怀恐惧。
陈二狗对着窗户扬起一个笑脸。
上海,我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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