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郡尉出师不利,未能将群盗全歼?”
听到使者飞马传递回的消息,临淄郡守吕齮(yǐ)急得快上火了,顾不得自己两千石大吏的形象,立刻站起身来追问道:
“楼郡尉走时拍着胸脯说定能在十日内扫清群盗,每次派人回复,也都说群盗乃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不战则已,战必全歼,到底出了何事?”
使者这才将济水之战的详细情况一一禀明,原来,前天上午,齐人群盗先渡水来攻,但很快就大溃而还。
郡尉楼亢遂轻视彼辈,立刻让人架设浮桥,渡水追击。谁料才渡过去千余人,原本溃败的群盗却又杀了回来,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万余人没什么阵法地冲向河岸。河岸本就狭窄潮湿,一千秦卒阵线不够厚实,虽然架起了矛,弩矢不断发射,但被这么一冲,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缓缓退却。
秦军阵坚,装备也足够,本来只要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过来,是能够顶住的,却不想这时候。从上游却又开来了数十艘小船,原来是济北郡的群盗前来支援田氏兄弟,那些船只直接撞到了浮桥上,上面的人跳下来阻挡秦军支援,最后浮桥被截断,秦军两部南北不能呼应,济水以北的千余人遂没于群盗之中。
楼亢见状,只能带着剩下四千人撤回都昌县,以图再战……
临淄郡守吕齮听罢,忍不住骂出声来,这哪里是未能全歼,明明是秦军败了!
吕齮知道这场小败意味着什么:迅速扑灭反叛的可能性没了,诸田和轻侠的作乱,恐怕有愈演愈烈之势。
更要命的是,听信使的说法,还有盗寇从济北郡过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前些天,济北郡守来信说的“历下群盗”也开始坐大了?
临淄郡的叛乱,是海寇活动和狄县田氏谋划的结果,而济北郡那边响应狄县的人,则是济北郡守仓促之下激发出来的。
当听说狄县出事,田儋兄弟妄图恢复齐国时,济北郡守的第一反应,便是派遣郡兵,将郡内的诸田统统抓起来。结果却招致更大的反弹,人没有抓到几个,一夜之间,济北诸田几乎全被逼反了。
尤其是田氏祭祖的大本营高唐县,也竖起了大旗,一个叫“田解”的田齐贵族响应田儋,杀秦吏占城据守。所以济北郡眼下也焦头烂额,忙于镇压高唐之叛,根本无暇派兵力到临淄支援。
吕齮只能暗自庆幸,幸好临淄诸田,大多在数年前,随齐王建搬去了关中,他们是最早一批被强迁的豪强,故临淄城内暂无混乱,自己还能躲在安全的地域,思索主意。
但事情已经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了,秦律不但对黔首严格,对官员也很严苛。尤其是军法:抛弃军队的将领要处死,丢失城池的官员要治罪。
身为郡守,若无朝廷旨意,吕齮不用亲自领兵作战,但守土有责。现如今,临淄济水以北四五个县完全沦陷,吕齮已经达到撤职标准了,若让叛乱进一步扩大,成燎原之势,那他对皇帝说的“不是叛乱,只是群盗”定会成为害死自己的供词,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可现在,单靠临淄郡平定叛乱,是没可能了,楼亢将叛军拦在济水以北,已是极限。
这时候,临淄郡丞出主意道:“郡守不必担忧,济北有乱不能来助,朝廷援军也还需一些时日才到,但还有胶东之兵!胶东已逐尽诸田,再无后顾之忧,尉郡守已奉陛下之命,率陆师接近临淄,舟师也扬帆起航,只要数日,便能与临淄兵汇合,水陆并进,平定叛乱!”
看上去主意不错,一切交给胶东那个能打仗又能治郡的黑夫即可,但吕齮却只阴着脸一言不发,郡丞这是在出言挤兑他呢!
作为年过五旬的老臣,吕齮能被派到人口近两百万的大郡临淄做郡守,倒不是因为有多大的功劳,主要是资历足够,入仕三十余年,积累考绩走到这一步,顶多在嫪毐叛乱时,他身为咸阳丞,有过一点亮眼表现。
到了临淄后,吕齮也将这里治理得不错,虽然临淄稳定的主要原因,是王贲这座大山镇着,齐人敬畏。
去年,王贲离开临淄回了咸阳,吕齮顿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仅是临淄齐人难以治理,也在于他的邻居,胶东郡守黑夫表现太过亮眼……
规范私学、招徕农家、夷灭夜邑田氏、发现金矿,几乎每隔数月,黑夫就要鼓捣出一件轰动齐地的事来,与之相比,平安无事的临淄显得有些暗淡。
等到秦始皇帝东巡时,这种情况更甚,吕齮听了长史的话,搜集了各种祥瑞去献,比如巨人踩踏的大脚印,结果又被黑夫比下去了。“自然祥瑞不如人的祥瑞”,也真亏他说得出来,却又一次让皇帝大悦,亦有对吕齮等人伪造祥瑞的暗讽。
接下来,临淄儒生闹事,以古非今,吕齮也落了个管理市井不善的罪责,遭到训斥。而黑夫呢,他搀和修书、焚书之争,力阻李斯之议,成了百家的救星,一时间风头无二。
总之,秦始皇对临淄的治理评价很低,却对胶东新政赞不绝口,离开胶东时,还给那黑夫赐了字:即墨……
吕齮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终归是有些嫉恨的,只是他与黑夫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结仇。
但发生在临淄的叛乱,却让吕齮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强迁诸田是黑夫首倡的,那四千海寇也盘踞在胶东岛屿上,结果他们不敢在胶东闹,却跑到自己辖区作乱,是当临淄郡好欺负么?
又气又怒,加上想推卸责任,在给皇帝上书时,吕齮就把这场叛乱的锅扣到了胶东郡的头上。
可现如今,凭借临淄自己平叛已成泡影,吕齮还得指望胶东协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啊……
眼看胶东兵明天就要到了,吕齮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与那黑夫合作……
好在,很快他就不必为此担忧了。
就在吕齮踱步思索之际,却听到外面一阵混乱,有嘈杂的声音传来,吕齮顿时大惊,派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片刻鸿沟,有吏员脸色苍白地跑进来,顾不得脱履,也来不及行礼,急匆匆地说道:“郡守,济水之战的消息泄露,临淄城中,有人乘机作乱!”
吕齮先是一愣,随即一阵恶寒,他只顾得上焦虑济水的战况,却忘了,此时此刻的自己,也坐在一堆随时可能燃起的干柴上!
……
与此同时,远在十余里之外,黑夫站在戎车上,也看到了那座大城里燃起的几道烟柱。
它们直入云霄,仿佛是鬼神从云中伸出来的黝黑手指,扫向何处,何处就充斥着血与火……
“我就知道……”
黑夫吁了一口气,他曾经三次经过临淄,知道秦在这儿的统治,真犹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浮于表面。
齐之临淄三百闾,却吏不知其民,民不信其吏,虽然临淄诸田早在齐国灭亡时,就随齐王建一起被迁徙了,但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潜藏在民间,蛰伏等待着复起的时机?而那些里闾轻侠,想要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作乱,也太容易不过了。
黑夫永远忘不了王贲对自己说过的,秦在临淄,只有四十名长吏,而他们管着的,是四十万态度叵测,语言难通的临淄齐人!
只靠两千名训练不足的戍卒秦军,想要维持城内治安,太难了,这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干柴,一个火星落下,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曹参也派人飞马回来禀报:“郡君,临淄吕郡守派人来求援,说临淄城内有叛乱,轻侠与刁民走上街头,烧毁官寺,进攻吏卒。唇亡齿寒,临淄若失,胶东也不再安全,还望郡守速速救之!”
共敖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临淄郡守,他终于承认是叛乱了?不过就算没了他这破唇,胶东的铁齿铜牙,一样能咬得叛军粉身碎骨,成就郡守大功,何必急着去救他!”
说完,二人都看向黑夫。
黑夫却指着临淄,满脸肃然:“我只知道,临淄城若是乱了,那这场叛乱,就不是死几千上万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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