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丞黑夫,你是在座众人中,唯一去过江南,到过厉门五岭极南之地的人,你以为如何?”
皇帝当堂发问,黑夫一个激灵,立刻起身,走到殿中作揖。
孟、西、白三族长老不认识这位年轻的新贵,向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询问,得知他就是南征豫章,开地千里,并做出了“黑夫纸”的人,不由恍然大悟,随即又忧心忡忡。
“江南之戍由此人始,他恐怕是极力支持此举的!”
孟、西、白三位族长猜错了,黑夫不反对移民充实豫章、长沙,却反对更进一步,越过五岭,南征百越……
步子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黑夫模糊记得,历史上秦军南征,似乎是发动了五十万大军,打了好几年仗,损失惨重才拿下两广。就算没有这份记忆,亲自去五岭地区走一趟后,黑夫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南征百越,是一个大坑!
并不在于百越多强大,南越、西瓯、闽越,至多进入城邦国家阶段,小邑聚居,杂处于丛林,人口也不算多,兵器装备更落后于中原。
对外来者最大的阻碍,是气候。
虽然北方人对南方满是“瘴气”“毒虫”的想象有些夸张,但这年头的岭南地区,确实不易生存。不单是这时代很难找到根治之法的血吸虫病,还有许多热带病如疟疾等等待着秦军。一千年后的唐代,两广尚且是中原人谈虎色变的流放之地,公元前两百多年,在交通、后勤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跑去征服,损兵折将是肯定的。
而且最先死的,肯定是充当前锋的豫章驻军,黑夫的旧部们,小陶、东门豹、利咸,还有三千南郡子弟兵……
黑夫不希望让亲友嫡系去送死,他认为,南征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可他也不能完全实话实说,因为重重迹象表明,秦始皇已将岭南地区,作为下一个军事目标的,想要让陛下改变主意,真是跟登天一样难……
而且,秦始皇这时候将球抛给黑夫,意思太明显了:顺着朕的意思喊666就行!
于是黑夫斟酌一番后,说道:“臣以为,江南之戍,不可罢也!”
孟、西、白三老吹胡子瞪眼,秦始皇则露出了一丝笑。
黑夫阐述理由:“臣奉陛下之命,去守藏室观书,故知先君惠文王时,将军司马错与张丞相(张仪)争论,是先灭巴蜀还是先伐韩。司马将军言,富国者,务广其地。臣深以为然!”
“臣在请筑南昌城时便说过,江南楚越之地,物产丰饶,然地广人希。而三晋、淮汉之地正好相反,地小人众,田亩不足。若能移三晋、淮汉黔首豪长填江南豫章、长沙之地,便可烧林开荒,修筑城池,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使之以牛耕堆肥,代替刀耕火种,炎热之地,稻作一年两熟,数代之后,江南必成粮仓,如南郡、淮南一样富饶。不但能使当地无冻饿之人,甚至能像巴蜀之粟售于咸阳一般,反哺中国!而南方的犀角、象齿、香木,也能源源不断运入关中。”
“故陛下派士卒戍江南,填长沙、豫章之举,同惠文王开巴蜀一般,功利千秋!”
秦始皇对黑夫的回答十分满意:“卿言甚善,此乃功利千秋之策。”
他随即看向孟、西、白三氏族长,意味深长地说道:“军法有云,为将忘家,逾垠忘亲,三氏乃四百年世族,考虑私家子弟安危无可厚非,但朕乃天下之主,不得不忘家忘亲,为全局和长远考虑……”
孟、西、白三氏族长有些委屈,却都讷讷不敢言。
朝野之中,已经没有人敢公然反对秦始皇决定的国策了。
殿内众人,唯独赵高敏锐地发现,方才黑夫说到向江南派兵移民时,说了中原、淮南,却唯独没提及与孟、西、白息息相关的关西。
“黑夫啊黑夫,你到底想说什么?”赵高觉得,黑夫肯定有未尽之言。
不出他所料,黑夫再拜道:“陛下,臣还未说完!”
所有人目光,再度集中到黑夫身上,却听他道:
“开荒、耕耘,收获,乃四季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迁移民众,修筑城邑,拓宽道路,乃数年十年之事,非一年半载可成。故臣以为,昌大南疆,可作为长远之策,缓缓而行。但眼下,有些地方,若能开拓,却能迅速获利!”
“噢?是什么地方?”
黑夫投秦始皇所好,以“急利”说之,皇帝果然没有反感,让他说下去。
黑夫抬头道:“关西!”
所谓关西,与关东相对,乃函谷关以西区域,这是秦的中枢,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区域,哪里还有什么能开拓的地方?
黑夫此言让殿内群臣哑然失笑,同样陪伴秦始皇出巡至雍的内史腾轻咳一声,出面斥责女婿道:
“少府丞,内史同样地乏人众,林木环绕的渭南五苑之地,为了安置山东十二万户移民,也已开辟了不少,建立了十余个城邑。你说开拓关西,难道还要陛下将仅剩的皇室林苑也开放不成?”
“下吏并非此意。”黑夫早就跟老丈人通过气,此刻便一唱一和起来。
“关西之地,可不止是内史,还有陇西、北地、上郡三处,同样是地广人稀,与其使孟、西、白等关西子弟千里迢迢赴水土不服的江南,何不使其就近屯守三郡?”
他说完后看着孟、西、白三氏笑道:“方才三公也说,只要子弟留于关西便可吧?不知三氏子弟可愿去三郡?”
三郡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多车马田猎之事,相比于遥远而可怕的江南,陇西、北地、上郡相当于只在家门口了,孟、西、白三老连连点头:
“吾等关西之人,宁赴陇西北地,也不愿远涉江淮。”
黑夫又朝秦始皇拜道:“臣请言其利。”
皇帝虽然没料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黑夫会忽然说起开发三郡的事来,有些意外,但还是颔首道:“可。”
“此举有两利,一利长远,一利近迫。”
“义渠、白狄虽早已灭亡,但三郡仍有许多戎狄与编户齐民杂处,其势未熄,如今天下一统,关西腹心之内仍有隐患,不可不治也!”
黑夫说这话是有依据的,义渠国可是秦的大敌,两百年前,义渠王发大兵攻秦,从泾北直攻到渭南。后来义渠还参与过六国合纵,在李帛之战中击败秦军。最后是靠了宣太后以女色诱之,才将义渠君杀死在甘泉山,义渠故地也变成了北地郡。
义渠灭国后,义渠戎人却未消失,其贵族或以“公孙”为氏,或以“义渠”为氏,享有贵族权力,称之为“戎翟君公”,活跃在北地、上郡、陇西。当年蕲年宫之变,嫪毐便勾结了部分“戎翟君公”为乱。
事后秦始皇拆散了一些部落,并通过移民通婚,同化了不少义渠人。但三郡未编户的戎人,仍占了人口三分之一,他们半耕半牧,以皮毛充当赋税,作为骑兵加入秦军作战,对统一战争也有贡献。
黑夫回到咸阳后,是找学霸张苍好好补了补课的,有了这些案例作为依据,他的提议显得顺理成章。
“如今天下一统,臣以为,可分山东移民、宗氏子弟填之,使戎狄渐沐华风,此乃长远之利。”
秦始皇微微沉吟,又道:“近迫之利又是什么?”
黑夫道:“我在咸阳时,曾听戎商乌氏延说起过,陇西、北地以西,有河西地,月氏、氐羌居之。上郡以北,有河南、河套地,白羊、匈奴居之。这三处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河西、河套之畜,为天下饶,乌氏每年购进的大量牲畜,便是从各部所得。”
这是秦始皇让乌氏倮兄弟做了十多年的生意,秦国推广牛耕,又有车万乘,骑数万,对牛马需求量很大,光靠中原的蓄养远远不够,必须从塞外补充。
“又闻诸部民风彪悍,儿童即能骑羊,引弓射击鸟鼠,稍微长大就能射击狐兔。成年男子都能拉开强弓,披挂甲胄,骑乘战马,来去如风。其习俗,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以射猎飞禽走兽为职业,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以便侵袭掠夺,这是他们的天性,如恶狼一般。”
“故每逢秋冬之际,这些戎狄诸部便越过界线,侵扰边郡,烧杀抢掠,夺走人口。先君昭王时,为了防止匈奴等部南下劫掠滋扰,专心东向一统天下,便在三郡筑长城以拒胡。”
殿内群臣频频点头,秦国西北边疆还好,燕赵两国,更是饱受侵扰。不过燕打败了东胡,拓地千里,赵国也以李牧大败匈奴,两国也和秦一样,为了专注争雄中原,在边郡修了长城。
“如今四海归一,以臣看来,陛下不但是中原之主,亦是蛮夷八荒之主,我大秦兵强马壮,不必再守于长城之内,而可以向外开拓!既能报百年屡遭劫掠之苦,又可直接夺取河西、河南、河套草场,夺其牲畜十数万头,此乃急迫之利。若能牢牢占据三地,则塞北蓄牛马,江南有粟稻,也能互为补益!”
说完这些后,见皇帝仍然没有表态,黑夫便再接再厉道: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根不固而求木之长,源不深而望流之远,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移民充实关西三郡,此乃巩固关中的根本之法,出境扫平诸部,此乃开源之举。富国者,务广其地,开江南五岭之地是广,拓西北胡戎之地也是广,但一远一近,一缓一迫,一为根本,一为枝末。臣窃以为,当先西北而后岭南。”
“下臣一时愚见,还望陛下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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