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橘与枳(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618 字 2个月前

九月下旬,当阳城南郡秦兵的家书被装上了辎车,缓缓南下的同时,百余里之外的淮阳(陈郢),昌平君熊启也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的信……

打开素色的帛书,细腻修长的楚式鸟虫体便映入眼帘,但只扫了两遍,熊启就将其揉成了一团!攒在手心里,再也不想打开。

毫无疑问,他虽生于咸阳长于秦川,但这楚国的鸟虫篆体,却是他孩童之时,最初学会的文字……

熊启的父亲是楚考烈王,楚顷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72年),楚国向秦国求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楚考烈王作为人质,被送到了咸阳,这一呆就是十年。期间,楚考烈王还娶了秦昭王之女,生下了熊启。

身上流着楚国王室血脉的熊启,就这样在咸阳城里成长起来,他从小穿的是秦服,牙牙学语说的是秦腔,与一般的秦国公孙没什么区别。唯独夜深人静之时,他父亲才会亲自教他一些楚国文字,嘱咐他勿忘故国。

熊启还记得,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傻乎乎地问父亲:“秦国不就是我的故国么?”

父亲狠狠地用荆条打了他,让他知道了何为荆,何为楚!

荆楚,在熊启的最初记忆里,就是疼痛的代名词,直到现在,每提到这个词,他都会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阵痛。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从楚国敌境送来的。

“送信的是何人?”熊启看向了自己的手下陈塔,熊启如今是秦国新建立的“陈郡”郡守,但他属下虽众,却只有陈塔等数十人,才是他能以性命托付的死士。

陈塔道:“是个衣衫褴褛的老翁,只递了这块帛书,说是君侯的家书,务必送达……”

“家书?”熊启神色越发凝重。

他走到宫阙的阁楼处,捏着手里的帛书,看着外面的晚秋景色默然良久。

陈郢曾经是楚国东迁后的都城,这里便是昔日的楚国宫室,按理说,他也有机会在这里长大,但命运在熊启八岁那年,却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公元前263年),他祖父楚顷襄王病重,而秦国却留其太子不欲放归。熊启的父亲与黄歇合谋,只身亡归,回到楚国做了楚王,而熊启母子则被留在了秦国,成了身份尴尬的羁留之人。

从那以后,熊启就被母亲勒令,不得再学楚国文字,而改用秦篆。甚至,只有在前往安国君府拜见华阳夫人时,他才有机会穿上飘渺宽大的楚服,吃到来自南方的甘甜橘子。

当时穿着楚服出入安国君府的,还有一个叫“异人”的秦国王孙,他是安国君一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后来被过继给华阳夫人,遂改名“子楚”,意思是楚人华阳夫人的儿子……

真正的楚国之子熊启,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叫吕不韦的商人导演这一切,正是从这个人身上,他知道了什么叫权谋政术。

那一年,是秦围邯郸之年,他才14岁。

这之后又过了十年,秦国王位更迭,终于轮到了子楚为王,但他的命不长,继位没几年就死了。子楚的儿子,那个在子楚从赵国逃归后,一度羁留邯郸数载的少年成了新的秦王。

那一年,熊启24岁,秦王政13岁,得叫他一声表叔。

因为秦王政年幼,华阳太后作为祖母,开始与夏太后,赵太后三后听政。一时间,自从宣太后死后,在秦国蛰伏已久的楚系外戚,再度迎来了春天。而熊启作为楚系外戚里的新生代中坚,也在秦国朝堂被委以重任,随着秦王渐渐长大,熊启成了他最信得过的亲戚叔父,也是秦王亲政最有力的推动者。

秦楚两国相互为敌不假,楚怀王死于秦后,更结下了血海深仇,但两国公室,却也有四百年十八世姻亲,其中关系之混乱复杂,早就不是一句“敌”“我”能分清的。

时间又过去了九年(公元前238年),秦王冠,在嫪毐发兵击蕲年宫的动乱中,熊启临危受命,率众击溃了嫪毐同党,平定叛乱。这次出色的立功,让他得到了“昌平君”的封号,那一年,他33岁。

也就是同一年,噩耗从楚国传来,熊启的父亲,楚考烈王也与世长辞,熊启得到秦王政的允许后,代表秦国前来吊丧。

在楚国的新都城寿春,他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父王灵柩,还有三个陌生的兄弟……

熊悍,熊犹,熊负刍。

熊悍和熊犹同母所生,这二人用提防的眼神盯着熊启,生怕他是受秦国指派,回来抢夺王位的,毕竟他是四兄弟里的长兄。

熊负刍却满脸堆笑,一见面就兄长、兄长地叫个不停,当时熊启还以为他是个孝悌之人,直到几年前,负刍弑杀熊犹,自立为王的消息传来,熊启才感慨自己的识人不明。

没错,当今的楚王负刍,这就是熊启在楚国最后的”家人“了,所以这份家书,当是楚王派人送来的!

“秦国大军临门之际,终于想起我这个长兄了?还在帛书里写了那些话,这是何意?”

“除了帛书外,还有送来了此物。”陈塔知道主人的性情,等熊启思索完后,才将那小篮水果摆到了他面前。

熊启一看,这是一整篮的柑橘。

是啊,如今是九月深秋,正是橘子熟透的时节,这可是楚国的特产啊。

但当熊启剥开其中一个后,却没有看到黄橙橙的橘瓣,也没能闻到浓郁的酸甜气息。

在厚厚的橘皮下,只有硬邦邦的枳实。

熊启脸庞抽搐了几下,再度打开了被他揉成一团的洁白帛书。

上面赫然是一篇屈原的《橘颂》,这是他们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曾让熊启一字不漏地背诵过。

“可惜汝等孺子小辈生的太晚,未能见屈子之风骚。”熊启依然记得父亲的嗟叹惋惜,所以他也背得特别卖力,甚至不用看着帛书,就能颂出上面的句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一段吟诵过后,熊启摇头叹息。

“吾弟负刍啊,你是个聪明人,这是在质问我,熊启到底是受命不迁,生于南国,不更壹志的楚橘呢?还是迁移到北方后,内实全变的秦枳?”

熊启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叹了一声“我非伯夷,何必以我为像”,而后便亲手将帛书投入火盆里烧了个干净,又让陈塔将那一篮子的苦枳埋了。

他自己则面无表情地在侍女们的摆弄下,穿上了一身秦国的官服,摘下了任何可能带有“荆楚“色彩的佩饰、高冠,改成中规中矩的秦式风格,以此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而后出门乘上安车,离开了行宫,往陈郢城外的秦军大营驶去……

今日,是秦军主将李信,副将蒙恬率大军到达的日子,作为陈郡郡守,同时也是这场秦灭楚之战负责后勤的主官,熊启必须去迎接他们,三人一同商议灭楚之策。

李信、蒙恬没有因为熊启是楚王的兄长就避讳他,自从上次成功劝降陈郢后,熊启便成功地让秦王政打消了怀疑,认为他已经在秦楚之间做出了选择。

熊启在晃动的车上闭目养神,但他那宽大的袖子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黄杂糅的果儿,静静攒在手心。

这是橘?还是枳?

剥开果皮一探究竟前,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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